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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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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色泽是翡翠绿的浓重,起自高山,经由潮阳而蜿蜒东去,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潺潺。河道绕过端和城下的高山峻岭,有一处极大的河滩就藏在层层树木遮掩之后。
这河滩平日极少有人经过,这天却显得喧闹。
如意醒来的时候只觉朦朦胧胧仿佛置身于一个幽暗潮湿的地底洞穴。他既冷又饿,自知分明已经是活了下来,然而却只觉得胸中空落落。
先前奋战,心胸是何等热血沸腾,即便是呼吸之间也仿佛血气喷薄。但此刻肺腑之间却似是搁着冰团。这不仅仅是饥寒所迫。活着又如何?如意茫茫四顾,不知所往,顿时觉得怅然若失。
他正自黯然,不防有一丝冷风夹带着香气抚过头顶,刺得他浑身一个激灵。如意吃了一惊,挣扎着勉强翻身去看。
依稀一丝光线挟带着远远近近的嬉笑声从前方小小的缝隙溜了进来,显出一种天上人间般的不真实。
没错,真是一道光。
他出于本能向光亮处爬去,才挪了几下,就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好不容易爬到光源处一看,竟是一扇门,他扶着门栓站起来,一推门,却惊呆了。
碧波万顷,一望无际,如意垂首看看自己,衣裳洁净,伤口也有人精心包扎过。可那脑瓜子还昏沉着,隐约记得箐商人越来越多,把自己和章秀隔开了。趁鸣金收兵的当口自己拣着个缺口逃进一片小树林,先前腿上中了一箭跑不快,偏有个穷凶极恶的箐商人在身后紧追不放,临近河滩的时候肩上又被砍中一刀,身体一下失去平衡跌进河里,两眼一抹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又是什么地方?
晴暖的阳光晒在身上,活着的感觉真好。哎,不知道章秀他怎么样了。如意也没多想,回首端详自己所在的瞬间,他便被眼前从未得见的景象勾住了魂。
船楼上下有双层,栏杆雕琢、椽尖顶。楼面上下有侍卫打扮的人大意地巡视着。而在底层楼面的窗开处,薄纱在微冷的晨风中微微撩动。香风仙乐中,时时有女子娇笑声流泻出来。刚才的响动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迎着亮得扎眼的阳光,如意避开那些巡视的侍卫悄悄偷偷攀着窗橼把脑袋凑向底层楼面的窗口。
窗内楼面上长案两边排开,荆景总督安如海官服井然,满面笑容独坐主席。这位总督大人前些时日在潮阳城内吃了北融人不少苦头,万幸最终北融人还是愿意和谈了,他从而达成了皇帝交给他的任务。此刻他心里确实有些自得,因此看着坐在他下首用解手刀切下肉块大嚼的北融人,倒没觉得怎样刺眼。北融人怀里搂着箐商美女,大大咧咧竟浑似没有羞耻之心一般调弄着。这点总督大人心里早有准备,但下一刻他就被吓到了。
“白音,白音苏尼特。”北融大使吃得兴起,忽然一把挥开身边的女人,嘴里大叫起来。他嘴里又叽里咕噜说出一大串蛮话,随后,箐商官员们无不震惊地见到两个北融人居然起身将正在鼓瑟吹笙的歌姬们轰赶了出去。
一片混乱中,有一人避让开歌姬登楼拾级而上。
这是个蜜色皮肤的年轻人,卷曲的棕色头发用绿色松耳石粒串成的长链绑成一条长辫垂在他身后。他的身形和其他北融人比较起来显得有些瘦弱,面部的轮廓也十分柔和,分明是融合了南北两种血统的样子。
他身穿白色的北融长袍,系着柔软的白色腰巾。手里捧着的虽然是四弦乐器,脸上却没有乐师卑微讨好的表情。
北融大使向他说了几句话,那人便点了点头,靠在楼边栏杆上弹唱了起来。
他的声音明朗透彻,随着琴声绕梁而起直向天际,仿佛是鸟儿展翅翱翔。万尺长生天下,永生不灭的是一曲英雄的传说——诞生、成长、死亡,血与火、爱与恨、生与死——便是胜利也依稀蕴着泪水,便是壮烈也分明带着凄凉。
这是和箐商歌舞华丽细致,追求婉转至美的风格截然不同的声音,洗尽铅华而显得高阔动人。箐商人一句唱词也没有听懂,但即便是在官场上滚爬许久的安如海也不禁为之动情。
心灵似乎在此刻也被它涤荡清澈。硕大繁华的楼船上顿时陷入了一片宁静,只有他明朗温柔的歌声环绕。
乐师唱了一遍,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眼看了箐商官员一眼,忽然用箐商语又把那首歌唱了一遍。
在摇篮一般舒适的晃动中醒来,鼻尖萦绕着的却是甘醇酒香。船底压开水面发出的轻柔水哗声伴随着优美动人的歌声,清澈和缓地一并流进胸中。
窗外的天空中,几只水鸟翱翔徘徊不去,仿佛是追随着这歌声。
乐曲由强而弱,渐渐停歇,如意却觉得那歌声还漂流在河水上。
“去,打听打听这唱曲的是什么人。”说话的男人坐在离如意不远的窗下,就歪在一堆软枕、背靠里。他的举止形容并不显高傲逼人,也绝不是矜贵慵懒,只是在一干娇娆美人的衬托下分外得恣意从容。这原本不是他头一回听那少年自弹自唱,也不是头一回对那少年的身世背景发生兴趣,却只是和谈圆满后头一回得了份闲情逸志一探究竟。
如意一双好奇的眼睛眨了眨,视线凝注在男人身上。
此刻,那人的目光正穿越了窗棂远远看着窗外被船舷压开的水波,神情十分冷淡,如意只觉得看着他的侧面,似乎在刹那间看尽了一场锦绣年华。
“赵爷,这个奴家知道。”殷勤环伺的一众佳人中有一个开口道。那人调回目光,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哦?爷竟不知道你也是个精灵鬼。”
美人于是笑了起来:“若说古人有‘一字师’,这唱曲子的算起来也是奴家的师傅呢。”
那人顿时也笑了起来,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你倒说说。”
那美人趁势装痴撒娇,倒在他怀里嘟起樱桃小口:“奴家若说了出来,爷怎么奖赏人家呢?”
那人笑容满面,叫下人取过一只匣子来打开:“这副头面算是谢礼。”
如意远远地躺着,并没有看见匣子里是什么好物件,耳里只听见众女一齐惊呼。再看那美人一把抱住匣子再不愿意放开,他就知道这一准是好东西。
美人笑得越发腻人:“奴家昨天都打听了,这唱曲的听说叫什么白音苏尼特,是北融一个乐师。他出身是北融大部族的贵族,从小在族里长大,但他的母亲是箐商人,所以到处受到北融人排挤。不过他的琴声和歌声是北融最顶尖的,所以这次北融公主和亲,他被北融大汗看中,是公主的陪嫁呢。”
“怎么说他是你师傅呢?”那人又问。
“人家本来不想说的,如今非得迫人家这样丢脸么?”美人风情万种地横了他一眼,“还不是昨日上船后人家调弄琵琶给闹的。只是弹错了一个音,他的耳朵倒尖。”
那美人话音刚落,北融大使啪啦啪啦鼓起掌来,哈哈大笑道:“好个聪明的小妞儿!说的不错!不错!苏尼特部白音可是俺们北融最好的琴师,往日汗王宴请各部长老,缺酒缺肉也万万缺不了他,俺们族里人要有什么烦心疙瘩事,第一个找的准是他。这孩子是个实性子,沉的住气,懂事的很,又弹的一手好琴,听他那么一弹一唱啊,天大的愁闷两眼一眨工夫就没了——这么个人,俺们北融多少皇亲国戚成日讨都讨不到手,倒便宜了你们家皇帝老儿!哈哈哈……”
北融大使说起话来大大咧咧,一番言语听在一众箐商官员耳中显得颇为不敬,但事关两国邦交,众人见总督安如海面色如故,并无深究之意,终究也不好贸然发作,只佯作不经意地两两交换眼神,私心里笑那北融大使毕竟不曾开化,何等粗俗孟浪,口不择言。
赵海陵稍稍直起身子,显是发现了当下席间的微妙气氛,他心下冷笑一声,自然不会说破。稍后一桌人喝酒吃菜,耐着性子听那喝得半醉的北融大使胡天野地说些不着天不靠谱的北融故事,说来说去大抵是些风土琐事,什么北融的娘们各个泼辣,自己给自己做主,看中哪个汉子就主动投怀送抱跟他天涯海角;什么喀塔尔部的小那颜居然不要命的偷腥偷到额尔启部族长小妾身上,结果被人一顿好打弄断一条狗腿,走起路来一蹶一拐,沦为笑柄。北融大使说了半天,双眼因酒意泛出些潮红,他忽然停顿一下,嘴角露出丝自得的憨笑,“俺知道你们中原人自诩礼仪之邦,多的是繁文缛节、男女之防,嘴巴上老说些个什么正人君子、柳下惠——俺们北融人可不吃这一套!可俺和你们说,俺们北融也有君子,也有柳下惠,俺们苏尼特部的毕力格那颜,当初北融最棒最漂亮的娘们自个儿上门甘愿给他洗衣做饭生崽子,那娘们天不怕地不怕,脱得赤条条立在他跟前招摇,毕力格那颜居然目不斜视,坐怀不乱,几句话就叫那娘们乖乖穿起衣裳回了家——要换了在坐的俺们,这几辈子也求不来的艳福……啊哈……哈哈哈哈!”
柳下惠,好大一个书呆子,白白辜负美人一番情谊,何苦来哉!赵海陵闻言莞尔,心下既好笑又不屑。他向来是个烟花丛中的教主,风月场里的老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等境界他别说奉为圭臬,压根是连想也没想过。他只道花有色无香则非花,美人有情无欲则无以为美,高山仰止、彼此撇得一清二楚的假正经更是乏味透顶,既能远远观之又能随时捏到手心仔细赏玩的美人方才正中他下怀。
“人呢?怎的捣鼓大半天还没个影?”他斜眼盘问身边侍从,语音虽是低沉,透着些许慵懒,语调中却有一股子阴阴冷冷的不耐烦。
侍从不禁喏喏,支吾道:“爷,奴才这就去催公子过来……”前脚才迈开半步便生生停在了原地,低声说:“爷,您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