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无幽

3、第 3 章

　　他并不知道章秀这次出来的确没有安好心。
　　章秀身为南蛮后代又是将军府的家奴，他的身材和箐商的寻常人相比总要更瘦小些，这种情况对于他在夜幕中潜行真是最好的优势。他早就猜到了石一唯派出斥候的意图，自然就想好了一定要在其中捣乱。他跟在斥候背后，远远看见端和城城头的夜空中支支火把烧得极其明亮，几面异族彩旗竖在墙头随着大风委蛇扭摆。西城门口几座帐篷四散，中间加了四五堆火烤肉。北融人都在说笑起哄，还有拨弄乐器弹唱的，过节一样热闹。唯一能看出战意的，是几个男人在火堆边赤露了半身，在歌声和琴声中用北融特有的弯刀互相比划着，身形腾越躲闪、矫健敏捷得仿佛草原上敏捷的羚羊，确实十分漂亮。
　　章秀远远躲在灌木内，借由夜幕的掩护仔细观察他们，居然发现这些北融人只在这些帐篷外支起一大圈木围算是防备。
　　果然是游牧惯了的民族。章秀心中不禁笑了起来，再看石一唯的斥候在暗中点算人数，观察布局，他显得极有耐心。
　　章秀虽然出身奴隶，但是他并没有一般奴隶的卑微和愚笨。他不会被此刻看见的北融人的表象所蒙蔽。他的阿爸是荻族的勇士，他也亲眼见过战争。能被箐商人看作心腹大患的北融人，其勇猛必定不是现在羚羊一般温存的打斗所能表现出来的。
　　火堆边的人渐渐少了，北融驻地因而慢慢静寂了下来。石一唯的斥候们也转去不远的端和南面城门查探。
　　章秀本以为这就是他等待良久的绝好时机，没有想到又有人从帐篷里出来，引得众人齐声欢呼。气氛居然再次热烈起来。章秀悄悄靠近木围，打算在北融人的注意力都专注在那人身上时他好趁隙潜入。
　　引起众人关注的显然不是个寻常人。
　　那人说话时嗓音浑厚有力，身形矫健。章秀本来猜测此人应当是个将领之类的勇士，却见他拿起士兵手中的乐器，颔首向众人示意，随后竟盘腿坐了下来调弄起那件古怪乐器来。
　　直到他在火边坐下时，章秀才看见他在劲装外还穿着件无袖大麾，领上按北融习惯用各色宝石嵌成鹰眼和雪莲的花纹。北融各部族都有图腾，鹰眼和雪莲应是额尔启部，章秀猜测他必然是个贵族。
　　那人手中飞扬而起的乐声时而呜呜然，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时而婉转流淌。宝石在火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反衬得那乐声格外苍茫辽阔。
　　北融本来和箐商言语不通，章秀却觉得就是此刻从营地上空飞过的翔鸟，其鸣也哀。他哪里知道，北融这种乐器的曲风多半都是如此哀而不伤。
　　这位贵族的手法算是高明，却不是北融最好的。据说北融最好的琴师能使飞鸟五里一徘徊。但只是这一曲已令章秀险些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乐声久久停歇下来，章秀好容易回过神来正要动作，却听见南门处一阵骚乱，手中弄琴的贵族此刻也诧异地站立起来。
　　城门大开，城中马队奔出，一阵吆喝下，城门前的北融人也牵来马匹。章秀看那贵族丢开琴翻身上马，又闻到城门奔出的马队中竟飘散出一股新鲜的血热腥气，他就知道定是刚才的斥候被北融人发现了。
　　不好！
　　章秀突然想起如意，顿时心急起来。
　　如意是被吵嚷与马匹奔跑嘶鸣的声音惊醒的。就在他抄起手边别人身边的刀时，敌人的弯刀挑破了营帐，北融人的马蹄踩踏过睡在帐门口的箐商人。
　　如意已经无暇去看那被踩踏的人死了没有，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必须离开营帐，只有出去才不会被北融人围杀。就地一个翻滚，他趁势滚了出去。帐外正是火光冲天，箐商人和北融人混作一团。不时有惨叫声起，混着马蹄声，响彻了营地上空。
　　不应该是这样的。骁骑大将军的先锋营受到攻击，却没有别的营队前来救援。绝不能相信，如此激烈的战况，石一唯没有发现。
　　这是如意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战争。热乎乎的人血溅了如意半身，闻着鼻端的血腥味，刚刚被如意勉强压下的呕吐感再次涌了上来。这却不是能有喘息空间的战场。尽管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营地转眼间就成了修罗场，如意还是举起了刀。
　　没有救援，却一定要反抗到底。这是自救。
　　章秀策马狂奔返回营地时，如意正杀红了眼和一个北融人正面交锋。
　　北融人手臂强劲，他手中的弯刀每一次劈砍都将如意的手震得虎口生疼。如意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章秀慌忙跳下马，随手抽出刀子挑开了北融人再一次砍向如意的刀。这种做法显然激怒了北融人。那人怒目看向他们，他的发辫似乎系得草率，现下已经散了开来，天生微微卷曲的黑色头发因为淋过人血而粘成了一片。
　　如意怒火中烧，他已经缓过气来，于是一把推开挡在他身前的章秀：“又不是娘们，看我宰了这个不长眼的。”如意在石一唯的府中虽然只是家奴，章秀却总觉得如意始终是荻族长老的儿子，如意有着他阿爸的气度，他根本没有想过如意竟然也会和他们这些武夫一样粗俗地咒骂。就在他一愣神的瞬间，如意已经又扑了上去和那北融人拼命。
　　章秀眼看如意身上一条条被划出大片血来，他却被后来的北融人拖住，竟一时脱不开身。他只好高叫：“德瓦如意，当心。”
　　如意啐了他一口，就地一滚，躲过那北融人要命的一刀，趁机转手砍了那人一记，正被那人的弯刀牢牢压住。
　　就在此时，那北融人忽然说道：“你们不是箐商人。”他略略一阵思索，顿时急了，大声叫道，“住手，都住手。”北融人用两种语言叫了两遍，看情形大概双方僵持住了，他才又高声用他那种怪腔怪调问道：“你们都不是箐商人？”
　　章秀脸色顿时大变：“不错，这个营地都是当年箐商南部荻族和景若族十三寨的子弟。”他已明白了北融人的意思。
　　那北融人正是之前章秀在城门前见到的那个额尔启部的贵族。他身上沾满了血，眼中凶光如獒犬一般，丝毫看不出方才火边弄琴的轩昂气魄。他扫视了眼如意，目光中凶意居然稍稍有所减退，下一刻他当机立断：“退。”
　　所有额尔启部的北融人大叫起来，眼看杀尽这些箐商人就能获胜，他们怎么肯轻易放过到嘴的肉。
　　“我布日固德•纳古思之令，谁敢不从。” 布日固德用北融语言说完这句话，随后他跃上马背，“额尔启部是鹰神的后代，感谢大神的保佑，让我们早一刻发现敌人的阴谋。对于被脔割的诱饵，我们何必费心。”他这些话是对章秀和如意说的，用的却箐商语言，话语中的轻蔑令章秀生出仇视之心。荻族和景若族的语言已经消亡，身为荻族后代的如意和自己都只能听懂箐商的语言，只有姓氏仍然遵照荻族的叫法。
　　布日固德，在北融语言中是“雄鹰”的意思。但额尔启部的布日固德﹡纳古思只有一个，是额尔启部的部族那颜（贵族）、额尔启族族长膝下最优秀的小儿子。
　　尽管布日固德机敏至此，石一唯的大军却已经得到军令行动起来。箐商人将南蛮奴隶和北融人团团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