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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惜晴小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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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叠燕坡回到神候府的时候,府里各处已掌了灯。戚少商刚在自己屋里净了手脸,就有人来传话说神候有请。想到自己出门大半个月,昨夜深夜回府,今日又一早出门,还没来得及和诸葛神候照面,戚少商便匆匆的换下一身沾满酒气和泥土的潮湿长衫,往府里的书房走去。
入了房间,戚少商才发现不只诸葛神候,连无情、追命和冷血都全员到齐,一副久候多时的模样。戚少商原本带笑的表情立刻便严肃起来,心想着莫不是自己不在的时日,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诸葛神候看来倒是从容不迫的,他所做的,便是不着痕迹的扫了徒弟们一眼,然后在三位名捕期盼的眼神下,温和而详细的询问起戚少商这半月来的近况。
戚少商心里是奇怪的,何以日理万机的神候突然对件小案的细枝末节关心起来?但这毕竟是公事,戚少商还是不敢怠慢的据实以答。直到把案件的所有状况交代完,而诸葛神候竟开始关心起戚少商这些时日在六扇门是否习惯,和下头的捕快是否融洽,而旁边无情他们的脸色越来越黑的时候,戚少商才终于缓过劲儿来,诸葛神候这是标准的没话找话,顾左右而言他。
这是怎么啦?计智果断天下闻名的诸葛神候,也有了这么难以启齿的时候?戚少商的眉头不知不觉的皱出深深的褶痕,心突然的沉了下去。
“神候有事,就请明说吧。”戚少商明亮的透着坚毅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对上诸葛神候,诸葛小花气定神闲的表情就出现了难得的崩裂。
静默,尴尬的静默,直到屋里所有人的眉头,都和戚少商一样慢慢的打出深深的结,就连一向飞扬跳脱的追命也没能幸免,诸葛神候终于长长的叹息着说,“少商,我准备让铁手带顾惜朝回六扇门。”
然后,就是更加压抑的沉默。
戚少商的第一反应就是没有反应,诸葛神候的这句话,其效力等同于晴天霹雳,所以戚少商只能整个人傻站在那儿,好一会儿,脸上才渐渐的浮了个苦笑,想着,是啊,早该料到,除了这个人,这个名字,还有什么能让诸葛神候面对自己时这样为难?
而诸葛神候等人,因为戚少商和顾惜朝之间的血海深仇横亘在哪儿,本来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戚少商明显的愣了,他们就更无言以对。
最后,还是追命受不了这种让人不知所措的沉默,跳起来一把拉住戚少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噼里啪啦的把自己所知道的,这几个月来铁手和顾惜朝的状况统统抖了出来。
原来自顾惜朝挨了穆鸠平两枪,疯笑着将晚晴抱走,铁手想来想去,实在觉得不放心,第二天一早就奔了惜晴小筑。追命是临出门时碰上的,一问之下自然非跟不可,铁手拗不过,犹豫了下也就随了他。谁知到了惜情小筑门口,两个人就都傻了眼,小筑里哪里还有一丝往昔的素雅清幽?狼籍的如同台风过境不说,地上各处更是布满了斑驳的血迹。铁手的脸色当场就变了,吼了一句,“快找。”人就风一样冲了进去。
先找到人的还是追命,当时顾惜朝倒卧在离惜晴小筑半里外,一处地势低洼的枯草丛中,浑身的血污把衣裳都染的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但手里仍紧攥着神哭小斧,用整个身体护着傅晚晴。追命当时就想,这要是怎样深刻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这样的护着另外一个,哪怕对方已是一具尸体。而铁手当然是没空去想的,他只是动作迅速的上前,去检查顾惜朝的脉搏鼻息。然后用更快的动作,用自己浑厚的内力护住顾惜朝的心脉,再把从神候府带来的参片塞进顾惜朝嘴里。
“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追命看着地上的血人搔了搔头。
“是差一点儿了。”铁手深吸了口气,难看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好险,我就又要失信一次。”
把顾惜朝和晚晴带回惜晴小筑,也着实费了铁手和追命一番功夫。顾惜朝即使昏迷垂死,抱着傅晚晴的双臂也没有一丝的放松。铁手两人试了几试都没能挪动晚晴分毫,都不觉为之叹息动容。但是动容归动容,难道就这么放着,伤不治?人不救了?两人想了想,只能咬咬牙一狠心,用重手法点了顾惜朝的穴道,然后趁着他泄力的时候,掰着手臂硬将傅晚晴的尸身拖抱了出来。
给顾惜朝看病的大夫,自然也是追命去请的。就冲着这个人的样貌和自己的这份儿相像,也不能让他轻易的死了。追命是这样想着,脚不沾地的把京里有名的济善堂的大夫给携来的。
老大夫白着脸踩在地上好一会儿,还有点摸不着北,然后看见躺在床上血人一样的顾惜朝,脸色就直接犯了青。
老大夫的脸泛青,自然不是因为怕,而是顾惜朝身上的伤口,多得连医人无数的他也有些无从下手。那一身骇人的血衣虽不至全部,倒似有一半以上是他自己的鲜血染就。老大夫握着顾惜朝的腕脉深深的皱眉再皱眉,“血流过多,人不易救。”
清洗伤口、缝合、上药、包扎,老大夫使尽浑身解数,一刻不停的忙了两个多时辰,才将顾惜朝的状况稳定住。看着那张苍白中仍不掩年轻清俊的脸,老大夫的语气不知不觉就带上了点儿惋惜的色彩,“这位公子命已保住,恢复也只需时日,但左肩剑伤和右腿上的贯穿伤,伤及经脉筋骨,又只是草草包扎止血拖延了治疗,一再崩裂,恐怕以后要留下症头。”
铁手和追命愣了愣,对看一眼,突然就想到了戚少商金殿上砍的一剑还有那颗熊牙,可是留下症头又能怎样呢?命能保住已是侥幸,其余的也只能说是天理循环、因果报应。
送走大夫,又熬了药给顾惜朝灌下去,追命和铁手将里外的凌乱和血迹稍加清理了,当晚便住在了惜情小筑里。铁手是要留下的,经过这次,他已决定要担起承诺保护顾惜朝的安全;而追命更要留下,因为他想知道这个被称为魔头,自己看来却颇为痴情的顾惜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符合你的想象吗?是不是觉得失望?”戚少商的声音很低很轻,一直无动于衷的表情突然有了一种很淡的仿佛茫然若失的飘渺。
追命挑了挑眉头,神情奇怪的看看戚少商,突然就笑得很灿烂很开朗,“不,惜朝他,还真是一点儿也没有让我失望。”
追命第二日早晨,是在铁手的咆哮声中清醒的。跑去一看才发现不只晚晴的尸首不见,本该躺着昏迷的顾惜朝的床铺上,也是连点儿余温都没留。
追命惊奇的眨了眨眼,“不是说至少要昏迷三五日吗?”
铁手咬牙切齿的骂,“这个混蛋,简直找死。”
追命只能更加惊奇的眨眼,“二师兄,你真的气得不轻。”
铁手狠瞪了追命一眼,然后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来,“找。”
不过当然,以顾惜朝的伤势再带上傅晚晴,是不可能走远的。所以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后院趴伏在地昏迷过去的顾惜朝。只是这次他的身边没有晚晴,取而代之的是十指鲜血淋漓的伤口以及三步开外一座新垒砌的坟包。
济善堂的老大夫再次被追命风风火火的携了来,泛白的脸在看到床上年轻人多处渗血的衣裳,以及十指新添的伤口时,再次泛青。
“铁二爷,追三爷,你们两位武艺高强的名捕,难道连个重伤在身的病患也看不住?”老大夫在花了一个时辰将那些重新崩裂的伤口处理好时,脸色颇为难看的说。然后老大夫的视线下移,拉起顾惜朝带着泥土血污的双手检视后,语气里的责难已经掩都掩饰不住,“这是干了什么?拿手当耙子使了?伤成这样,真想残废了不成?”
“是啊,就是当耙子使了。”如果搁在平时,追命大约会先笑出来,然后回老大夫这么一句。可是看到老大夫清洗伤口时,那个人在昏迷中也下意识的缩手的动作,追命的话就生生的卡在了嗓子里,变成了一声叹息。然后追命就听到了铁手也带着叹息的声音,“他用手挖了一座坟墓,用来葬此生最爱的女人。”
老大夫愣了,然后也只能叹气,“人间痴情最伤人。”
然后追命突然就觉得好笑,似乎,牵扯上顾惜朝,就没有人能够不揪心。戚少商如此,铁手如此,自己如此,连老大夫也逃不过。
对顾惜朝奇迹般的清醒,老大夫的解释是,仍有心事未了。至于是什么心事,看到那座新坟时追命和铁手就已知道。
老大夫临走时又开了不少补气补血的药方,然后千叮万嘱,这人再也经不住折腾,再一次便真是大罗金仙也难救。自此后,铁手便守在了顾惜朝身边,白日黑夜再不敢放他一人。
这一次,顾惜朝确确实实的昏迷了六天才醒。醒来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后的第一件事,是要铁手为晚晴立碑。
“戚大哥,你知道顾惜朝在傅晚晴的碑上刻了什么吗?”追命笑着,笑意里却有难得的感伤,“他只刻了半阙诗,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他说傅宗书不配做晚晴的父亲,而自己不配做晚晴的丈夫,所以晚晴的墓碑上只要一首诗,配这个诗情画意、温柔美丽的女子。”
追命永远也不会忘记顾惜朝说这番话时的表情,那样的无法形容的自嘲与伤心。戚少商忽然就想到了自己辜负良多的息红泪;想到旗庭酒肆初见时,顾惜朝笑着带点无奈的说自己刚新婚便出外,急着办完事好回去见她;想到鱼池子里顾惜朝的那句你失红泪我失晚晴,可是那时傅晚晴尚在人间,所以顾惜朝的表情也只带着淡淡的感慨和忧伤。
戚少商的心毫无预警的尖锐的疼痛起来,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为了谁?只能低低的说了句,“若论痴情,我不如他。”
追命听了便又轻快的笑,“若论痴情,我们这些人,怕谁也比不上他。”
顾惜朝其实是个很容易引起别人兴趣的人,也很容易让人对他又爱又恨,他吸引人的地方,不只是惊世的才智,更多的是他的行为里,摆脱不了的那种若有似无的疯狂和不可预测。
清醒后的顾惜朝变得很平静很听话,让他静养别动他就真的不动,喂给他的汤药膳食甚至是任何东西,只要是要他吃,他也毫不犹豫的咽下去,甚至告诉他左臂和右腿可能留下残疾时,他也只是淡淡的点了下头表示知道,就没了言语。铁手看他这样整日不说话,空洞着眼神躺着不是办法,就在床头放些晚晴留下的医书药典或是让追命带的杂谈散记。顾惜朝捧起一本一看就是一天一夜,也不知究竟看入了多少。
不过总之,顾惜朝不闹不乱动对铁手就是天大的好事,惜晴小筑周围一直都不太平,虽然很多武林人士碍于铁手的名头不敢明着动手,小动作却一直没停。铁手不必时刻看着顾惜朝,才有闲暇去解决外在威胁。
顾惜朝得到允许下床已是大半个月后,那一天追命也在。两个人看着顾惜朝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进了厨房,用还带伤的手,做出三个喷香的小菜,然后带上碗筷盘碟,动作轻柔的摆放在晚晴的坟前,说,“晚晴,吃饭。”感觉前所未有的震撼。
是在这一刻,铁手和追命才惊觉不对。老大夫再次被追命以惊雷闪电般的速度带来,仍然苍白的脸色把了顾惜朝的脉后三度泛青。只是这一次老大夫摇了摇头,走得很快,临走前只开了副静气凝神的药方,说了一句,“可惜了,这样年轻。”
铁手和追命开始看着没事儿就站在傅晚晴墓前的顾惜朝犯愁。谁能相信,这个看来比一般正常人还正常的人疯了?他甚至还不忘一日三餐变着样儿的给晚晴做饭送饭;甚至不忘有条有理的列出采买清单让追命代办;甚至不忘动手将惜晴小筑方圆半里设满机关陷阱,然后微笑着说,“谁,也不准打扰晚晴安眠。”可是,也没人能说现在的顾惜朝正常,因为他会突然的认不得人记不得事;会莫名其妙的拿着空碗对着追命说,“尝尝这是未掺水的炮打灯”;会游魂一样深夜在惜晴小筑里徘徊,甚至对自认为不影响到晚晴的任何攻击和偷袭不还手也不躲闪。
旧伤新伤,自金殿一役后,顾惜朝好像就和受伤结了缘。老大夫被追命携着飞天遁地的次数,也频繁得他可以气定神闲的说,“嗯,轻功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铁手看着那个一不注意就在鬼门关前转一圈的人,恨恨的嘟囔了句,“算我服了你。”然后白日黑夜重新守在了顾惜朝身边。而追命则是坐在神候府的大厅里,以若有所思的表情吟,“今宵风月知谁共,声咽琵琶槽上凤。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因为一向没心没肺、大咧咧的追三爷的这首情诗,六扇门的最新话题瞬间由铁二爷的离任变成了追三爷的艳遇二三事。而在众人都在猜测是哪位姑娘能让咱们追三爷如此惆怅之时,号称六扇门第一包打听、和追命关系要好的水芙蓉仿佛失魂似的摇晃着,踏出了追命的房门。
水芙蓉是这样问的,“追命,你这是在为谁吟诗啊?”
而追命是这样答的,“谁?惜朝啊,顾惜朝。”
众人震惊绝倒,而新版本的流言和猜测,在追命和新接任的神龙捕头戚少商不知道的地方,如蔓草般无边滋长。向来不管闲事的无情和独来独往的冷血终于被不得不出面整肃流言的诸葛神候叫了去,然后两人在次日一早带着试探、好奇及对师兄弟的关心造访了惜晴小筑。
事实证明,即使是疯了,顾惜朝仍然是顾惜朝。机关暗器,谋略兵法,琴棋书画诗酒茶,无情公子的孤高和才华横溢终于有了为之匹敌的对象,几次造访下来,虽然他自己不说,可眼角眉间却的确带上了那么一丝棋逢对手的畅快和开心。而冷血,自从早起练剑被某人冷哼着说,“漏洞百出。”不服气的拔剑相向大战一场后,和顾惜朝的关系就更是莫名其妙的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于是诸葛神候眼看着自己的徒弟们眨眼间都成了顾惜朝的挡箭牌,而惜晴小筑就快要变成半个六扇门,无奈之下只有亲自上了惜晴小筑。却没料到这一去,就把自己也栽在了那个一身病骨却实在惊才绝艳的书生身上。
“所以说,惜朝的魅力是无人可挡的。”追命笑着,得意的仿佛那个魅力惊人的人就是自己。而戚少商想到当初自己岂不也是刚认识不久便将那人当了知音,也不得不无奈的笑笑,沉默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