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尽红尘》慕尽南

9、悠悠往事（上）

　　看着颜紫苏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李尽南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渗了进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跟他提起过去，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揽月居？一阵一阵没有来由的愤怒焚烧着李尽南的心，烧的他无处可藏.而他的痛苦，却似乎成了颜紫苏最喜欢看的东西.

　　时间倒回到十年前，那个李尽南还叫做慕尽欢的时候.

　　揽月居是一个傍着荷花池建起来的小小院落，院子的左侧没有围墙，紧紧的靠着方圆十亩的荷花池.六月半，花开正盛，推窗便可看见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端的是景致非常.这揽月居正是慕府大少爷慕清的居所.

　　“婉儿，时辰还早呢，起来干嘛，再休息会儿，我今日要去城外云转寺替母亲还愿，正好去找寂远禅师给你求个平安符，保佑咱们的孩子平安出世.”清晨的荷叶有些欲语还休的矜持，碧波舒卷间掩掉了许多情人的喁喁私语，偶尔传出的一句两句，愈发显得旖旎而美好.

　　慕清正站在雕花的床边，扶着他那腹部已经明显隆起的娇妻，一脸温文的笑意.舒婉儿轻轻的往自己相公怀里靠了靠：“躺的久了总觉得腰酸的紧，再说了，娘也说要多走动走动，到时才好生些.”慕清紧了紧搂在妻子肩上的手臂：“腰酸那便喊小荷来替你揉揉，走动走动也是好的，只是切莫走动太多，要当心身子.我这便出去了，自己在家好生等我回来.”舒婉儿仰起头，冲着慕清绽开一个懒洋洋的笑容，慕清亲亲她的脸，扭头唤道：“小荷！”一身红衣的婢女急急走了进来：“大少爷.”

　　“好生照看着少夫人，多替她揉揉腰.”

　　“是，小荷明白.”

　　慕清又扶着舒婉儿坐到梳妆台前，方才整整衣冠，出去了.

　　舒婉儿望着慕清的背影，一脸甜蜜的笑意.是啊，这样是最好的，这样既能名正言顺的呆在慕府，守护二世子，也能圆满了自己的梦，岂不是两全其美了.低下头轻轻抚着隆起的肚子，舒婉儿觉得生命已经完满的再无所求了.

　　半年前，舒婉儿还只是武越王府的一名暗卫，那时的她，也不叫舒婉儿，她的真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知道自己在暗卫中编号十五，是以，自己也就叫了十五.那天，自己被叫到了武越王的书房，然后武越王命令她李代桃僵，顶替京城舒家小姐嫁去慕府，而她也是在那时才惊讶的知道，原来慕府的四公子居然就是武越王的弟弟，武越王府的二世子！

　　虽然当时应的干脆利落，，面无表情，但其实还是怕的.谁家少女不怀春？虽说只是一名隐藏在黑暗中的暗卫，但她说到底终究还是妙龄的少女，也会在心底偷偷的憧憬着有朝一日嫁一个如意郎君，从此郎情妾意，举案齐眉.这一去，说不定自己所有的梦想都会成了浮云.谁知道那慕府大少爷是圆是扁，是美是丑？可是自己是暗卫，除了服从，没有别的选择.就这样忐忑着，强自镇定着，十五变成了舒婉儿，一乘花轿抬进了慕家.

　　新婚的夜里，她有些僵直的坐在床边，心里慌乱的不成模样.多年的训练似乎都被抛到了东洋大海，她紧张的几乎想破窗而出，回去自己承认任务失败，自领刑责.然而就在她几乎就要实践这一切的时候，新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清凉的夜风呼啦一下吹了进来，吹散了满屋令她烦闷不已的燥热，她瞪大眼睛，静静的看着红盖头边沿下的那狭窄的地面.

　　大红的袍子下是玄色的鞋，闯进她视线的时候顿了顿，似是要稳定一下心神.一步，两步，淡淡的酒香似有若无的飘了过来，清隽绵长，是什么呢？女儿红还是竹叶青？她一晃神的工夫，那双鞋子已经停在了她身前.

　　酒香变的浓郁，一窜一窜的闯进她的心底，蛊惑的她的心不受控制的疯狂跳动，下一刻，大红的盖头被轻轻挑起，她直直的对上一张微笑着的俊秀的脸.“娘子.”低低的一声唤，在她的耳中千回百转，夹杂了细细的花开的声音.一瞬间，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被自己拥在了怀中.

　　“少夫人，这是大少爷吩咐送过来的碧梗粥，您先用些吧.”小荷的声音唤回了舒婉儿的思绪，她看着眼前的那碗粥，一颗颗的米粒都晶莹饱满，汤色也是清而不浑，显见的是做足了工夫.只是今日她却心口烦闷的一点胃口都没有.

　　“小荷，粥先放那凉凉，你扶我去荷池边走走，透透气.”小荷乖巧的应了，小心的过来扶了舒婉儿.

　　清晨的阳光清亮亮的撒在水面上，满池的荷叶也似乎才刚睡醒一般，还未完全展开.舒婉儿踩着一地细细碎碎的阳光，沿着游廊向荷池中心的亭子走去.离亭子还有一段距离，练武人的聪敏耳力让她听到一个熟悉的语音，只是这声音不像平时那样温柔. “又喝成这样，你若是被母亲看到了，岂不是又要遭一次责罚！难道那板子打下来是不痛的？”慕清似乎被气的不轻.舒婉儿一愣，随即止住了小荷欲要继续向前的脚步.

　　透过层层叠叠的荷叶，她看到湖心亭里有两个人.身着竹色长衫，背对自己的那个，正是慕清.而另一个斜斜靠在围栏边，白色的衣袍上浓墨的牡丹开的繁复而热烈，一头乌黑的长发胡乱的披散着，连带着头上的发髻也落拓的歪到了一边.却原来是自己奉命要保护的人，慕尽欢.

　　慕尽欢似乎醉的不轻，他摇摇晃晃的站直身体，似乎颇花了点时间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然后摇摇头，还未行动，便咕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慕清的怒气愈发的强烈了，他走过去一把拎起慕尽欢，重重的把他按坐在亭子内的座椅上，一张脸被怒气染上了薄薄的一层红晕.

　　“你看看你这成个什么样子！你终究也是慕家的四公子，整日流连在那花街柳巷，你让我慕家脸面往哪里放！”慕尽欢似乎略略清醒了一些，惨然一笑，直直的看向慕清：“我？我是不是慕家的四公子，你比我清楚的多.”慕清一愣，似乎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他静默了半晌，说道：“也罢，如今这样，终究是我的不是，明日我便去禀明母亲，让她同意你与紫裳姑娘的婚事.紫裳我也见过，虽然是个歌姬，却冰雪聪明，也不算辱没了你.”

　　“大哥，你真的要我娶紫裳么？”慕尽欢的眼里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如何是我真的要你娶紫裳？前几日紫裳来找过我，既是已经有了你的骨肉，难不成你还要让她继续做歌姬不成！”慕清扭过头，不看慕尽欢.

　　慕尽欢猛的站了起来，抓住了慕清的肩头摇晃：“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娶舒婉儿，你已经娶了舒婉儿，又为什么要让我娶紫裳！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既然你一早就打算娶妻生子，为什么你又要来招惹我！”歇斯底里的声音震慌了慕清，震呆了舒婉儿.

　　“你别闹！你先把手放开！”慕清急急的转头想要把慕尽欢的手甩开.无奈慕尽欢抓的极紧.他死死的盯着慕清的眼，不让他逃避：“大哥，从小你就一直是最疼我的，我也最信赖你，敬你，这种信赖甚至超过了对父亲，”慕尽欢声音里的苍凉让慕清安静了下来，他沉默着，闭上眼睛，不和慕尽欢对视.

　　慕尽欢自嘲的扯扯嘴角，继续说着：“我以为，这辈子你都会是我的好大哥，我最信赖的人，可是却不是这样的.第一个告诉我喜欢我的人，是你.”舒婉儿这次是彻底的被惊呆了，她身边的小荷看着主子一脸震惊的模样，不明所以.亭子里的倾诉还在继续着.

　　“我挣扎过，逃避过，痛苦过.我们都是男人，更何况名义上你还是我大哥.可是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呢？在你让我慌乱之后，你终于让我也承认了，我也喜欢你.”慕清依然闭着眼，老僧入定一般.

　　“我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的.我以为只要我离开这里，我们终究会有机会在一起的.我甚至真的以为我可以看到我们白头偕老的一天，”说到这里，慕尽欢的笑容里是无尽的苦涩：“是啊，我居然以为我会和一个男人白头偕老，长相厮守.当真是像你娘说的那般，没有廉耻了.”慕清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慕尽欢就这样抓着他的肩膀沉默着，许久，才又听到他的声音：“我错了，我不该相信的.从你娶舒婉儿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可是我无法自拔.或者是我不想自拔.我可以容忍你娶别的人，我也希望你能有自己的孩子，可是你，你怎么能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告诉我从此我们就算是结束了！”慕尽欢两眼通红，却没有泪水流下，他的身子抖成一片，慕清终于睁开眼，叹息一身，扶着慕尽欢坐好.他转过身去，不去看背后的慕尽欢.

　　“当年确实是我的错.尽欢，四弟.”慕尽欢一震，慕清从和他在一起以后就从未再喊过他四弟.此刻，他却喊他四弟.

　　“四弟，是我不够光明磊落，是我枉顾伦常，一切的错都是我.只是现在我心里，已经全然没有你了，你这样缠着我有什么用.”

　　慕尽欢一句话抖得几乎说不完整：“你现在觉得我是在缠着你了？”

　　慕清并不给他答案.“离开我，你还可以找到更好的，而我，现下却才明白，我只想跟婉儿，跟孩子，过完下半生.”说完，慕清便欲离开，慕尽欢不顾一切的伸出手，抓住了慕清的袍角：“你便如此的爱那舒婉儿，爱到即使对不起我也要继续下去？”

　　“感情的事，没有谁对不起谁的吧，你把手拿开.”慕清话里的冰冷瞬间让慕尽欢的眼黯淡了下来，见慕尽欢还是抓着他的袍角不放，慕清似乎很不耐烦，他一甩袖子，带上了内劲.醉后无力的慕尽欢被甩的直直飞了出去，咕咚一声落进了荷花池中.

　　“尽欢！”一声惊呼，一个锦袍玉冠的身影也跳下了荷花池，奋力的向挣扎着的慕尽欢游去.而舒婉儿则呆呆的看着慕清头也不回，直直的消失在远处.被惊呆了的她没注意到，远处的柳梢一阵颤动，一抹紫色咻然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