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尽红尘》慕尽南

3、咫尺天涯

　　“你要我走？”慕景的语音里是满满的不相信.李尽南修长的指缓缓摩挲着青花细瓷的碗沿：“我这趟出来的差事也办完了，要回京述职，浮幽山庄有墨先生照料着，慕大侠便不用费心了.”墨先生一脸的狗腿样：“是啊是啊，有小老儿在这里，自然是一切都妥帖的很.”慕景突然觉得言语不能，摔了碗，直直的冲了出去.

　　水墨青收起了一脸的奸笑，有些忧心的望着他的背影：“你又何苦气他，他找了你这么多年，便是想留下，也没什么过份的.”李尽南沉默着，继续摩挲着面前的细瓷碗.碗侧是缠缠绵绵的蔓草花纹，直直纠葛进了人心里.李珏看了看沉默着的父亲，终究没敢说什么，悄悄的从侧门溜了出去.侧门出去有一方小小的天井，青石的地面平整光滑，是师兄弟平日练功的所在.李珏急急走了过去，对面便是他和长歌居住的流影轩.长歌脸色通红，躺在天青色的锦被里头.李珏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已经是不烫了，脸上也褪去了青紫肿胀，虽然还被余毒折腾的满脸通红，却好歹是能分出本来俊俏的模样了.李珏方觉得心上的一块大石放了下来，起身去拧了块手巾，开始替长歌擦拭额边的细汗.待略冰的手巾刚刚触到长歌的脸颊，那睡的安静的人睫毛突然极轻的颤了颤，这自然落入了李珏的眼里.李珏一阵气恼，伸手拧上了长歌的脸：“居然敢装昏，看我不告诉师傅去！”床上的人终于装不下去了，嬉皮笑脸的睁开眼：“珏儿，师兄我可是被蛇咬了哎！你就让我多睡会，我今天着实不想练功了.”李珏皱了皱眉：“有事求我的时候就不喊我臭小鬼了?”“哎呀，你是我亲亲的师弟，你要是臭小鬼，那我就是臭大鬼！”看着一脸无赖的长歌，李珏终是笑了，替他擦完脸，又回来坐在床边盯着他看.长歌被看的毛骨悚然：“你不是撞着鬼了吧，神神叨叨的做什么？”李珏呆了呆，想起今天父亲和慕景的对话，又想起慕景说要带走长歌，突然间觉得心乱如麻，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长歌见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有些担心的坐了起来：“珏儿，出什么事了么？”李珏突然扑到长歌怀里：“师兄，师兄你不会走吧？”长歌有些惊诧，还从未见过这个小师弟这个样子，旋即又有些得意的神色，哼哼，现在方才知道师兄我的重要性！边暗自开心边拍着李珏：“谁说我不会走，我自然是会走的.”怀里的李珏猛然搂紧了他的腰，不管不顾的大哭起来：“不许走！不许你走你！你，你要是走了我就让爹爹派人把你抓回来，捆起来打！”长歌听着李珏的威胁，忍住爆笑的冲动，道：“珏儿，你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出师一说么？莫说是我，就是你，早晚也是要走的.”李珏继续哭的忘我，没理他.长歌叹口气，小孩子果然难哄啊！“珏儿别哭了，师兄一定等你出师才和你一起走，这总行了吧？”这话总算起了作用，李珏好歹是止住了哭，等他被长歌哄着擦干净脸，才想起来要跟长歌说的事情：“师兄，昨晚庄里来了个人，说是你二叔...”长歌一愣，随即不在乎的笑笑：“这么多年也没听过有亲戚来寻我，如今我长大了却冒了出来，想是觉得养孩子太费神，现在找到省事些么？”李珏听他如此说，有些不敢告诉他，其实是父亲不让他家人找到他.长歌说完看看李珏，突然爆笑出声：“该不会是你见我的什么二叔来了，就怕我跟人家回去，从此没人带你玩了吧？”李珏有点恼，扑到他身上打滚：“才没有，我是怕你这么笨，回去不讨家里人喜欢，到时候被欺负死！”长歌很配合的哀号着求饶：“好师弟，别滚了，我骨头都要散架了！哎哟哎哟...”然后眼一闭装死.正闹的开心，水墨青皮笑肉不笑的声音响了起来：“哎呀，看来你今日还蛮精神的么，那么快去把昨天没办完的事办完吧.”长歌鸵鸟的不睁眼，真希望自己是真的死了过去.

　　“师父，师兄他毒才刚解，珏儿替他去，师父就让他再休息休息吧.”李珏一脸恳求的神色.“咳咳.”水墨青一副我很好说话的模样：“珏儿果然是懂事的孩子，不枉师父苦心教导一场.那便看在珏儿的面上，昨日的处罚就不必再受了.只是珏儿啊，早饭的碗还没人洗....”李珏一点就通：“我去我去！”边说边奔了出去，唯恐跑的慢了水墨青又改了主意.

　　长歌听见李珏跑了出去，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水墨青没走，反而坐到了床边.他讪讪的坐直了：“徒儿这就去练功...”水墨青摆摆手：“不用了，今日先歇着罢.”顿了顿，口气开始变得有些闪烁：“长歌啊，你可想过你的亲人？”长歌颇有些郁闷：“师父，所谓亲人，首先须有亲情吧？我自幼不曾见过父母，全是李大人抚养，师父指教，若说有亲情，那也是在你们身上，又何来别处的亲人？莫非师父是指珏儿说的，我二叔？”水墨青被他说的一窒，眼中闪过一抹伤痛，不过马上又换上一副和长歌如出一辙的笑脸：“哎呀果然师父没有白疼你，恩，那便许你多休息一天，算是奖励你的孝心了.”长歌撇撇嘴：“师父果然疼我，大半夜的让徒弟去满树林掏鸟窝，这才中了蛇毒险些送掉小命，若是师父不疼我，只怕我还好过些.”水墨青尴尬的拍拍袖子，赶紧起身离开.临出门，又扭头吩咐一句：“毕竟是你二叔，待会儿起来去拜见拜见吧.若不是他救你，你的毒也解不了.”长歌不情不愿的答应一声，又缩回被窝去了.而被他们念叨了许久的那个长歌的二叔，慕景，此刻正在浮幽山后山发呆.

　　浮幽山后山紧挨着苍莽山脉中的一座高峰落乌山，相传是当年从天而降的一块神石所化.两山间的落差使得落乌山上的山泉在这里化成了流珠泻玉的瀑布，而慕景此时就坐在瀑布下的水潭边.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忍下去了，若是不赶快逃出来，他怕他会气恼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依着李尽南的脾气，若果真如此，那便再难挽回了.水流在山谷里回响的隆隆声，像极了当年尽欢被带走时的车轮声，慕景的思绪渐渐的飘远了.

　　“母亲，我慕家好歹也是大族，如何武越王这般荒唐的要求也要应下！尽欢再不济也是慕府四公子，传出去我慕家还有何脸面！”自己惊怒的声音似乎回响在耳边，而母亲平静阴沉的面容也开始清晰起来：“他？他算什么慕府四公子，不过是烟花女子生出来的贱种罢了.若不是老爷在世时一直护着他，我一早便送他去和他娘相见了，怎么会任由他在我慕府碍眼！”说着说着，似乎渐渐恨意汹涌：“果然狐媚子的儿子也是狐媚子，母亲算不得小妾，儿子如今倒要做娈童了！”慕景双目通红：“母亲，尽欢不管是谁生的，都是父亲的骨血，你这般折辱他，便是连父亲一起折辱了！”“放肆！”预料之中的巴掌甩了过来，却没打在他脸上，旁边有人拦住了：“母亲息怒，景儿年纪轻不晓事，母亲切莫和他计较.”是谁，是谁？那人扭过头，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如此熟悉，熟悉到近乎陌生，他脑中似有阵阵闷雷滚过，隆隆的响个不停，连带那人的话也渐渐开始模糊：“还不过来给母亲跪下请罪......”

　　一阵一阵的水声拉回了思绪，慕景抬手摸摸脸，一手湿意.已然过去了十年，当日的景象却如同梦魇一般时不时在眼前重现.他清楚记得尽欢被带走后他如何不要命一般要去闯武越王府救人，却被母亲下令囚禁在漪澜阁，一关就是半年.等他被放出来，才知道尽欢失踪了，在武越王带他去赴杨侍郎的宴的时候，趁乱脱逃，从此不知所终.而慕景被放出来，却是因为他的大嫂，舒婉儿被人劫走了，劫匪只留下了一块玉珏，却是当年慕老爷送给尽欢的那块！慕老夫人脸色狰狞：“若是我儿媳和她肚里的孩子有个什么好歹，我定要烹了那个贱种！”更让慕老夫人难以接受的是，她的大儿子慕清，在出去寻找妻子的下落十数天后，便传来了在芙蓉江上落水身亡的消息.似乎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慕尽欢，那个让慕景念念不忘的人.

　　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慕尽欢有了异样的感情，慕景自己也想不清楚.他已经不能记起当年父亲带着三娘进家门的具体时间了，只模糊的记得母亲一直在生气，气了很久，而父亲也许久没来陪他们兄弟，等到父亲再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极妩媚的女子，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清儿景儿，来看看你们的弟弟.”刚满月的婴儿很是嗜睡，一直都没有睁开眼，慕景对着那张肉嘟嘟的小脸兴奋莫名：“弟弟好可爱！他叫什么？”“尽欢，慕尽欢.”

　　慕景不懂，父亲为什么要给弟弟起名叫慕尽欢，而不是像他们兄弟那样，更不懂为什么父亲不让弟弟上宗谱.尽欢的娘亲在尽欢不满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个体弱的南方女子熬不过北地的酷寒.慕景对她的记忆，只有一张妩媚的面容和一个妩媚的名字，烟波.慕景知道母亲很讨厌尽欢，更讨厌尽欢的娘亲.只要爹爹不在，便对尽欢百般辱骂责罚，最常用的词便是“贱种”.慕景一直不懂，同样是父亲的孩子，便是二娘生的三妹慕云，也不曾见母亲那般讨厌过.后来渐渐大了，才晓得原来烟波不仅仅是尽欢的娘亲，她还是整个江南最有名的妓院缱绻楼里最红的头牌，艳冠江南.是以，母亲只愿意用“贱种”来形容尽欢.那是明媒正娶的正室特有的骄傲与跋扈.而尽欢就在父亲的疼惜和母亲的欺辱中这样渐渐的长大了起来，渐渐的在那张脸上显现出了和烟波如出一辙的妩媚，却多了一丝清隽，只是过于冰冷了些.常常倔强的抿着唇，除了父亲和自己的大哥慕清，几乎不搭理任何人.想到自己的大哥，慕景叹口气，摸摸脸颊，没带面具总觉得有些不习惯，于是转身准备回去，却发现李尽南在隔着几丈远的地方，静静的盯着他.

　　慕景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李尽南却笑了：“难不成慕大侠是怕我？”慕景苦笑，缓缓走了过去，在李尽南面前站定：“身子...没事么？”一句话挤的面红耳赤，甚是艰难.

　　李尽南笑容深了些：“我没事，倒是慕大侠面色赤红如此，莫不是染了病了？”“......”

　　慕景被眼前的人噎的言语不能了.狠狠的吸了几口气，慕景一把扯过李尽南：“我会回去的，回去安顿好慕家的事情就回来！”李尽南敛了笑意：“你还是莫回来的好.”慕景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那你当我是什么？又当昨晚是什么？”李尽南抿起唇：“我只当你是慕大侠慕景，再多，也不过是慕清的弟弟.至于昨晚么，人生一切皆是梦，不是么？”亲耳听到这些话，慕景觉得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是啊，再多，也不过是慕清的弟弟.顶了一张和慕清一模一样的脸.他渐渐颓然，突然松了李尽南，反手抽出腰间的匕首就往脸上划去！

　　李尽南大惊，待要扣住他，却终是慢了一步，脸侧已经划了一条口子，血滴滴答答的顺着下巴流了下来.李尽南抓了他腕子，慕景终是有伤在身，被夺过了匕首.“你是疯了么！”李尽南觉得自己早晚被这个一会整一出幺蛾子的主气死.慕景眼里是满满的哀伤：“你看着这张脸，想的是哪一个?”李尽南语塞，慕景逼上一步：“昨晚要我用慕景的脸再说一遍，现在你告诉我，你当时真正想看的，其实是慕清的脸罢？”再向前逼一步“难道除了这张脸，你在我这里再看不到其他的东西了么？纵使我把心掏出来给你，你也只愿意看这张脸么？”李尽南退无可退，冷冷的开口了：“我愿意看着什么，是我的事情，不劳慕大侠过问.至于你的心，可是我让你掏出来给我了？”慕景一震，愣愣的干笑了起来：“是啊，是啊，你根本就不稀罕，是我一直追着想要硬塞给你，原来都是我的错...”渐渐的竟开始仰天大笑，然后边笑边掠向庄园：“好！我便遂了你的心！”

　　李尽南站在那里，半晌没动.待他扭过脸来，已经是满脸的平静，只有眼睛还略略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