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尽红尘》慕尽南

4、山长水阔

　　慕景冲进庄内，正碰着到处乱晃的水墨青.他也不寒暄，直接问道：“长歌在哪里?”水墨青脸上有些诧异的神色，指指身后：“在他的流影轩休养呢.慕二公子这般急匆匆的，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么？”慕景定定神：“哦，也没什么，不过是多年未见，又被我的蛇咬伤了，想来甚觉有愧，要去探望探望他.”水墨青眼里闪着一丝了然的光芒：“如此啊，那二公子请便.”待慕景急匆匆走出数步，背后又传来水墨青的声音：“长歌这孩子性子虽野了点，却不至顽劣，还望二公子好生照料，莫要委屈了他.”慕景顿了顿，没有回头.

　　流影轩里，长歌刚模模糊糊要睡着，突然一只冰凉的手袭上脸来.他一阵惨叫：“哎呀珏儿!你就这么见不得我舒服一点啊！别闹别闹，让我再睡会.”那手顿了顿，直接抚了他睡穴，算是满足了他的愿望.

　　满山的青翠似乎都泛着水润润的光，白衣的人仰起头对着天空悠悠拂过的白云，说不出的翩然若仙.水墨青站在离李尽南几丈远的地方，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画面，满脸的忧伤.许久，他像是突然惊醒一般，揉揉太阳穴，走了过去.“尽南，慕二公子似乎是走了.”脸上已经再找不到一点忧伤之色.李尽南依然盯着这漫天的浮光掠影，眼底的沧桑满的似乎要溢了出来.水墨青有些紧张了.“墨先生，你来这浮幽山庄多久了？”

　　“有八年了.从你买下浮幽山庄起我就在这里了.莫不是你忘了？”

　　“八年...”李尽南突然扭过头，直直对上水墨青的眼睛“那你打算在这里再呆多久？”

　　水墨青不着痕迹的退开一点：“呆到珏儿长大成人，呆到真正的珏儿回到他的位置上.”李尽南冷笑：“我原来不知道墨先生如此重情重义啊.莫不是改了面皮，连性子也一起改了？”水墨青一脸的淡漠：“这话你已经试探过很多次了，我呆在这里只是为了完成我答应婉儿的事情.”语毕扭头便走，李尽南望着那个急速离去的背影，抿着唇，一脸的阴冷.为了婉儿么？甚好甚好，真真正正甚好甚好.

　　却说李珏乖巧的听了水墨青的话，跑去厨房忙活的洗碗，他惦记着长歌会不会被带走，洗的夜格外的仓促，急急忙忙的把那些细瓷的碗碟用老丝瓜干刷过一遍，又在旁边的水盆里投了投，便摆回橱里，连手也没顾上擦，急急的奔回流影轩.

　　“师兄，师兄，我洗完了！”李珏边喊边推开门，等跑到床前才发现，天青色的被子掀在一边，长歌却不在房里.李珏顿时心慌意乱，莫不是长歌被他二叔带走了？刚念及此，又狠狠的拍了拍头：“乱想什么呢，师兄明明答应过要走也会等我一起的！”于是李珏相信，或者强迫自己相信长歌只是躺的无聊起来转悠去了，或者是被师父叫了去.他开始在庄子里长歌可能去的地方到处寻找长歌的身影.

　　“师兄！师兄，你在不在里面！”

　　“师兄！你在不在？”

　　“师兄.......”

　　从流影轩找到访秋亭，又从访秋亭找到流光阁，最后连父亲的忘园都找过了，就是没有长歌的踪迹.李珏的脸惨白惨白，站在忘园里对着满园的桃花，不知该做些什么，茫茫然的甚至连哭都忘记了.

　　“唉...”一声轻轻的叹息，水墨青从背后抱起了已经在忘园站了几个时辰的李珏.李珏茫然的大眼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师父，师兄是走了吗？”“对，他二叔就是来接他回家的.”“师兄不是说过要走也要等我一起的么？”“小孩子的话做不得数的，珏儿不要伤心，过几日你爹爹回京去，也带你一起回去玩一趟，好不好？”怀里的李珏突然挣了起来，水墨青把他放到地上，李珏一张小脸惨白，眼睛却亮亮的如同天上的繁星：“师兄不是小孩子，师兄和我都是大人了，我要在这里，等师兄一起走！”

　　忘园的屋顶上，李尽南静静的看着这一切，神色漠然.水墨青拍拍李珏的脑袋：“好，你不是小孩子了，那么便去练功吧，兴许你师兄只是回去看看便回来了也说不定.你说对吧.”后一句却是冲着屋顶说的.李珏一愣：“爹爹！”屋顶上的人飘然而下，抱起了李珏：“珏儿莫要伤心了，你师兄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父亲的话总是带了一种莫名的力量，让李珏没来由的信任，他总算是高兴了些：“恩，我知道了！”“去练功罢，我和你师父有话要说.”说罢把李珏放了下来，宠溺的揉揉他的头发.

　　看着李珏一脸开心的跑了出去，水墨青摇摇头：“小孩子是好哄呵，不过等他发现你是骗他，只怕就哄不好了.”李尽南神色愈发冰冷：“谁准你放走慕景的！”水墨青一脸的无辜：“不是你说的让他尽快的回到慕家么，小老儿还以为你很讨厌见到他，自然不便留他了.其实小老儿还是比较喜欢这个二公子的.”李尽南一掌切向水墨青的颈子：“你明明知道他带走了长歌！”水墨青轻描淡写的格开他：“你不想把长歌还给慕家，现下长歌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李尽南大怒：“你！！！”水墨青笑的惬意：“难道小老儿说错了？”李尽南脸色青白交错了半刻，终于拂袖而去.水墨青望着他的背影，笑容里染上了几分暖意：“我以为你当真半点也不在乎那个孩子，现在看来，倒是我错怪你了.”

　　而长歌此刻却在一阵颠颠簸簸中，哼哼唧唧的醒了过来.

　　一睁眼，长歌望着四壁摇晃的车棚愣了半晌，显是还没回过神来.他使劲闭闭眼，再睁开，再闭，再睁....“别看了，你是在马车上.”旁边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长歌吓了一跳，赶紧扭过头，才发现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坐在他旁边.“你是谁！怎么会和我在一起！”长歌有点消化不了眼前的情景，毕竟他也就是一个年方十岁的小孩.那人扭过头，一副不耐烦的腔调：“我是你二叔，来接你回慕家.”“二叔？”长歌怔了怔，旋即换上一副痞相：“本少爷哪里来的二叔，你莫不是不知道我是李尚书家公子么？”在听到“李尚书”这三个字后，那人猛的回过头，一双眼里尽是欲择人而噬的怒火：“再跟我提什么李尚书，我就扒了你的皮！”长歌被吓的抱头躲到车座下，那人却不依不饶的拉了他出来，长歌颤抖抖的等了半天，那人却没打他，只是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然后道：“是我火气大了些，你莫怕.你是慕府的孙少爷，是我大哥的孩子，知道了么？”见长歌被吓得连点头都忘记了，似有些不忍：“我是你二叔，慕景.适才是我失态了，莫怕莫怕.”现在讲莫怕已经迟了些，从此后慕景这两个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长歌耳中跟修罗夜叉没有什么分别.小孩子果然是不能吓的.

　　长歌见慕景似乎平和了些，又鼓足勇气抖抖的开口了：“二...二叔，你是要带我回慕家么？”慕景尽量的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些：“是啊，带你回家，去见见你奶奶和姑姑.”“可是..可是我还没出师....”长歌的声音里满是委屈：“我还答应了要等珏儿一起出师的.”慕景叹口气：“以后你便要在慕家住下了，浮幽山庄毕竟不是你的家，至于珏儿，长大了你再去找他罢.”“谁说浮幽山庄不是我的家！”长歌突然恨恨的吼了起来：“我从七岁就在那里练功了，那里有师傅，有珏儿，我却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奶奶姑姑！”慕景被他冲撞的正要发作，却瞥见了他眼角的泪意，终是重重的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再理他.

　　待到月上柳梢的时候，马车在一个小镇子上停了下来.“下车吧.”慕景跳下车后，发现长歌没有跟过来，只得回去唤他.长歌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低着头，不理他.显见的还在闹别扭.慕景想要教训教训这个拗小子，但想起他爹娘早逝，身世堪怜，终是忍了下来，软语唤他：“长歌，这家客栈的烧鹿极是有名，你一向住在南方，今日来尝尝北地的风味吧！”长歌抬眼瞪著他：“谁说我一向住在南方的？我七岁以前都是跟着李大人住在京城的！哪里的北地风味我没尝过，不去！”慕景听了“李大人”三个字，一腔的酸涩弥漫开来，也不再理长歌，扭头进了客栈.

　　长歌盯着他进去了，倒是很有些失落：“明明白天他听我提起李大人会很生气啊，怎么这会没用了呢？”转念一想，又乐开了：他现在去吃饭了，可是逃跑的大好时机啊！一念及此，长歌激动的心脏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剧烈收缩，他悄悄掀起车帘，就要跳下车！

　　“嘶...嘶....”一条通红的蛇咻然从车顶上挂了下来，直直拦在他面前，示威般吐着信子.长歌的眼睛直了，这不是咬伤他的那条小蛇又是什么！他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跌跌撞撞的爬进车厢最深处，惊悸的盯着那悬在车门上扭成诡异曲线的小蛇.

　　“别上来！不许上来！”慕景正准备跳上车的时候，被长歌的鬼叫吓了一大跳，怎的闹脾气还越闹越来劲了.慕景眉头的“川”字瞬间清晰了起来.却见长歌一脸的铁青嘴，嘴都合不上了，抖抖的指着他头上：“蛇...蛇啊~！”

　　赤霄从慕景的发髻上盘了一圈，又探下身子，亲昵的蹭了蹭了慕景的脸，慕景方才反应过来，一边轻轻抚摸赤霄，一边嗤笑长歌：“男子汉大丈夫，这么一条小蛇便吓得屁滚尿流，若是日后上了战场，莫不是要爬着回来？”长歌盯了他半天，见那蛇不但不咬他，反而乖乖盘成一团任他抚摸，呆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舌头：“这，这蛇是你养的？”慕景有些好笑，“若不是我养的，会只把你赶到车厢里去？你早就见阎王了.”长歌勃然大怒：“上次就是它咬伤了我！师父还说要我谢你替我解毒，却原来是你先纵蛇伤人，再来混个人情，真正是师父说的奸邪之辈！”慕景笑的愈发深了：“好好好，我便是奸邪之辈，你奈我何?”长歌瞪了他半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终究还是垂头丧气的发现自己真的奈何不了慕景.慕景笑够了，掏出一个油纸包扔给长歌：“要是你非说自己不饿，可以还给我.”长歌闻到油纸包里透出的阵阵烧鹿香气，咽了口口水，终是很没骨气的大吃起来.慕景看他吃的急，又递给他一个水壶，长歌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噜噜灌了一气，然后盯着手里的烧鹿，颇伤感的表情：“珏儿也喜欢吃烧肉，可惜我没办法带给他.”慕景呆了一呆，道：“这里是望苍镇，镇上就一家亨通客栈.”长歌瞪大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一脸的不可思议.慕景却不再理他，开始闭目养神了.

　　长歌见他再不说话，颇无趣的趴到车窗边向外看，外面一片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他看了一会便坚持不住，靠着车壁睡着了.

　　慕景见长歌睡的毫无防备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这孩子一直都闹别扭闹的厉害，却还会提醒我有蛇，看来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了.慕景抱起他放在车里的软垫上，看他不舒服的扭动扭动，然后又睡熟了.摇摇头，拿过披风盖在了长歌身上.然后又靠了回去，随着车子的颠簸发呆出神.这连夜赶路果然很是累人，只是自己实在是想离那个人越远越好，似乎离得远就能忘记一切，可这一路上那一声声的话却依然时时在耳边回响：“再多，也只是慕清的弟弟.”“你的心，可是我让你掏出来给我了？”一遍一遍，逼的他无路可逃.慕景甩甩头，想要摆脱那魔咒一般的声音.却见长歌翻了个身，整个脸被摇摇曳曳的灯光照的一览无余.慕景细细的打量他.第一次见这孩子是在漆黑的树林子里，这以后又被种种的事情搅的他心乱如麻，竟也没顾上好好看看长歌.今番一打量，慕景的心却又揪了起来.那薄薄抿起的唇和线条柔和的脸颊，竟隐隐有着那人的样子.难道真是如同世间传说的那样，养的久了便也就相像了么？慕景觉得满嘴都是苦涩.

　　拂晓的天透着些灰蓝的颜色，林子里的鸟儿已经开始叽喳了起来.李尽南站在李珏的床前，一脸的若有所思.李珏睡的甚沉，还在有序的打着小呼噜.李尽南看了半晌，叹口气，带上门出去了.水墨青站在门边，静静的望着他：“真的不带他走么？”李尽南沉着脸：“便留在这里，等着你把他也送去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