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女儿的婚事》静女士

5、第五章

　　“觉珊，觉珊，珊姐姐。”金闻浦默默念着。刚刚在席间，他总忍不住向她望去。在南洋的日子，他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她的倩影，设想他们假如重逢时的样子，背地里他曾练习过无数遍， “觉珊，这一次你愿意跟我走吗？”但真正重逢时，他没有说出口来，他甚至刚刚都没有跟她打声招呼，他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吐露出这一直萦绕在他舌尖致命的话——她现在是有夫之妇，尽管他们夫妻失和，尽管他们是包办婚姻，尽管她不爱她的丈夫，尽管她正被自己的夫家虐待，可自己，自己就是个懦夫，自己没有勇气去将她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

　　金闻浦回过神来，将洗干净的盘子递给刘妈。

　　“真是麻烦你了，你这次是客，怎么能让你来收拾碗筷。”梁太太走进厨房内，向金闻浦连声致谢。

　　“没事，我都做习惯了，今天叨扰了太太，害了你们的家宴，实在是对不住。”金闻浦向梁太作揖赔罪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生分了。你奶奶是梁先生的乳母，半个妈，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半个儿子，你现在可比觉明出息多了。”梁太太作势要把金闻浦请出厨房到堂屋去，“小金，别做了，这些留给下面的佣人，我去喊人给你买羊杂汤，醒醒酒。”

　　“不敢继续留在这儿麻烦您了，我明天还有个局，先告辞了。”金闻浦几乎是逃似的跑出了梁家。他这个懦夫，他无颜面对梁太太，他不敢和梁太太独处。

　　十五年前，梁太太在乡下生产，卫生条件不好，患上了产褥热，高烧了三天。梁太太以为自己要不行了，她却唤来闻浦，轻轻地温柔地对他说，“闻浦，答应我一件事，觉珊就拜托你了——她虽然是大姐，但也是个小妹妹。答应我，好不好？”

　　闻浦不懂梁太太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么郑重的话，但他立刻向梁太太行了几个大礼，“我金闻浦，无论上刀山，下火海，一定护珊姐姐周全，请太太放心！”

　　“好，好，我放心了。”梁太太侧过脸，眼睑缓缓搭上，她又昏死过去。

　　“大夫，大夫！”金闻浦冲出去大声喊道，“快来大夫啊！”

　　金闻浦闭上眼，拳头砸向胡同外的那棵柳树，痛苦地对自己说“懦夫，逃兵，你背弃了你的誓言，你逃离了自己应尽的义务。”

　　阜成门大道上，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奔驰在空荡荡的街上，已经临近半夜，霜重夜寒，街上的店铺都打了烊，只有一两家店铺闪着微弱的灯光。

　　“从我们结婚起，我就不喜欢你这个妹妹。”戴子文点着了吕宋烟，朝觉珊喷了一口气，惹得觉珊频频咳嗽。“她缺乏管教，我想是没有男人能够接受这样得女人，我看你妈要一辈子养着她了，你说是吧。”

　　“觉静嘴是毒了些，心地倒是不坏。我看啊，她是还小，还没结婚，等她结婚自立门户当了家就好了。要不你给她介绍个人？我看你那个姓林的同学，就是在银行做事那个，怎么样？”觉珊把戴子文的右手揣在自己一双手里，撒娇地说道，“我冷，你给我捂捂手。”

　　戴子文把手从觉珊这里抽开，换了右手拿烟卷，他缓缓吐了一口烟。“人家瞧不上你这个妹妹的。”

　　“是嘛，你不让他们见面，又怎么知道瞧不瞧得上？”觉珊讪讪地说道。

　　“你这个妹妹已经二十二了，给人当续弦恐怕还有点竞争力，至于青年才俊”戴子文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嘛，你小看了我们梁家的女孩子。”

　　“梁觉珊，”戴子文仔细端详了自己的妻子一响，缓缓地说道，“我倒觉得你很有出息。”

　　“是嘛！”觉珊欢喜地答道。

　　“西人贵族家庭流行夫妇在外各自有个情人，没想到我们也赶了一回时髦。”

　　“这都什么跟什么呢，你今天又喝多了。”

　　“我没有，我现在很清醒，我什么都看明白了。”

　　“你看什么明白了？天地良心，我分明只有你一个人。”

　　“那个姓金的，你没出嫁前，对他有意思吧？”

　　“戴子文，你别整天瞎想，那是我们家佣人的孙子，我瞧得上？”

　　“以前是瞧不上，现在人家也是有身价的人，你不会多看他两眼吗？”

　　“戴子文，我给你发誓，我和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你不要多想。”

　　“好，就算你对他没什么。我想他对你的感情很不一般。”

　　“什么一般不一般，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情同手足，他对觉静，觉明也是这样一般的好。”

　　“真的吗？”戴子文狠毒地把点着的烟头在妻子的手上戳灭，末了又狠狠地拧了一下，觉珊吃痛地叫了出来。“啊——”

　　戴子文对妻子的回答很不满，在席间他就注意到两人眉目传情，很不对劲。他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被一个下等人觊觎。

　　“停车！”戴子文对车夫喊道。

　　“你要干什么？”

　　“你下车吧。”

　　“子文，你这是干什么？”

　　“梁觉珊，你让我很失望。”

　　“戴子文，我算求你了！我们不要在街上闹好不好。我求你了。我们回去以后，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

　　戴子文没有理会觉珊的苦苦哀求，他吩咐车夫快走，包括后面那辆装满觉珊行李的车子，他什么都不想给觉珊留下。他对妻子的不忠非常愤怒，他希望她在这寒夜里被恶狗啃噬，不要再回戴家脏了他的眼。

　　天色灰黑，像一块洗旧了褪色的黑布，除了对面城楼的浓影外，觉珊什么也看不见。夜的寒气渐渐透过她那件单薄的缫丝旗袍，觉珊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她几乎站不稳，在家中戴子文屡次羞辱她，在娘家也屡屡驳了自己的面子，就在外面，也依旧如此，扔下自己的妻子，弃之不管，任由自生自灭。“我和戴子文的婚姻就是一场巨大的谎言。”她痛苦地想到。

　　“觉珊，觉珊，珊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