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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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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闻浦高个,阔肩,一身米兰式定制西服很是服帖显身段,衬得矮胖的戴子文更加卑琐与粗蠢。他对梁太太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不知内情的梁太太和刘妈张罗着添酒回灯重开宴,让他赶紧坐定入席。觉珊仔细打量这个现在坐在对面,阔别五年,已经有些陌生的男人。他的皮肤比之前要黝黑了些,大概是晒足了赤道炽热的阳光。他有一个美丽的流线型的侧影,那希腊式的高鼻梁上曾经落过自己的吻。他的眼神突然对上了觉珊,觉珊忙不迭端起杯子,揭开杯盖,抿了一口香片,试图用手挡住自己的视线,但眼神依旧黏在他的身上,直到梁太太开始向戴子文介绍金闻浦。觉珊罪恶地看了戴子文一眼,垂下了头,但愿他什么都不知道。戴子文看见这么个气质出挑的人物,不免有了些危机感,于是收紧腹部,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充满敌意地盯着金闻浦。
梁觉珊和金闻浦这点陈年旧事,觉静一直琢磨着要拿来当自己第一部小说的素材,一旦写成后,自己就会成为鸳鸯蝴蝶派的当家人物,什么《金粉世家》《玉梨魂》都要被压一头。
民国八年,家道衰落的大小姐跟着母亲带着弟弟妹妹逃难到乡下,出了城,路上的流民将三人与母亲冲散,三人毫无方向地走了几十里,筋疲力尽,口干舌燥,四岁的觉明一屁股坐了下来,哇哇大哭,怎么说也不肯再走了。觉珊抹着眼泪,把馍掰给弟弟,“好弟弟,听话,姐姐喂你吃馍馍,好不好?”觉明用手打掉馍馍,大声哭着喊妈妈。觉珊几近崩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在这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之际,一个不大的小男孩出现了。他给觉珊递了帕子,“珊姐姐,可别哭了,我是金闻浦,是刘妈的孙子。梁太太已经平安到我家了,她派我来找你们。”他一手抱起觉明,一手又牵起觉静,对觉珊继续说道,“我们再往东走十里路就到了。”他温柔地对怀里的觉明说,“到了我家,哥哥带你抓蛐蛐玩,怎么样?”觉明吮着自己的拇指,懵懂地点了点头,一会儿,觉明就在闻浦怀里睡着了。闻浦换了个姿势抱觉明,让他睡得更舒服。觉珊见状,把觉静牵了过来。“一路上麻烦你了。”觉珊感激地说道。“没事。”闻浦回答道。他牵起了觉珊的手,觉珊没有说话。早熟的觉静若有所思看着两人。
而此时的闻浦却好像没有注意到觉珊,自顾自地在和梁太太寒暄。梁太太看着这么个半个儿子,如今事业有成,也是十分喜人,她给自己,给刘妈都斟了一杯。“今天看见闻浦,我开心,这杯酒是敬我这个干儿子的。”
正在这时,觉明刚好从外面进来,看见闻浦,似乎十分惊讶,就一直站在门边,也不进门。觉静看着这办事不利落的弟弟,忍不住多念叨了几句。“还愣着干嘛,快跟闻浦哥打招呼啊!”
闻浦连忙说道,“没事,我也差点没有认出觉明弟,还有觉英,上次还是个小丫头,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
突然被点名的觉英会心一笑,倒在刘妈怀里,露出小女孩般的害羞。“还是小孩子。“刘妈嗔怪了一句。席上的人都笑作一团。
有了觉明,席上就热闹活络了起来。觉明斟满了酒,连番向戴子文和金闻浦敬酒,直呼自己迟到地不是,自罚三杯后,就开始吵着要听闻浦讲在南洋闯荡的故事。
闻浦于是谈起自己先是怎么在安南的一个橡胶种植园里给法国殖民者做工,后来跟着一对大胆的潮州兄弟逃出种植园,藏在一艘渔船的底层,就这么辗转去了新加坡,他们在码头上做了一段时间的挑夫,因为头脑灵活,逐渐成了工头。兄弟中的大哥结识了几个英国人,于是就带着自己的兄弟们跟着这个英国人做烟草生意,直到这对兄弟攒下本钱,买了一块列支敦斯登的牌子,开了南洋兄弟烟草公司。
“这次回来,我其实是来和北平的烟草商会谈合作的。如今日寇盘踞东三省,国难当头还请各位支持国货。”金闻浦又敬了各位一杯酒。
戴子文对闻浦的经历震惊得出奇。他连忙搭上腔,“闻浦兄有如此胆识和胸襟,我戴某人自愧不如,敬佩敬佩。这杯是我敬闻浦兄的!”说罢,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
酒过三巡,梁太太起身说时候也不早了,吩咐管事的叫了两辆黄包车,送女儿女婿回去。又转向闻浦,闻浦摆手,“我住得地方离这里很近,就不麻烦太太了。”
觉静帮着觉珊和刘妈在觉珊住的左厢房里收拾行李,直到刘妈把最后一箱衣物扛了出去,剩姐妹俩独自留在屋内。
觉珊缓缓走近觉静,哀伤地说道,“我知道是你请来了闻浦,妹妹。”
“你知道就好,我这都是为你好。”
觉珊叹了一口气,“觉静,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
“姐姐,你还在自欺欺人,这样有意思吗?”觉静激动地提高了音量。“我要帮你戳破你生活中虚妄的泡泡。你还不明白什么是你想要的生活,谁是你真正喜欢的人吗?”
觉珊连忙凑近捂住觉静的嘴,突然将额头贴在妹妹的额上,用手摩挲妹妹的脸颊。“觉静,”她沉重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逃难的时候,我们躲在草筐子里,而你当时大哭大闹,我也是这样贴着你的额。”觉静有些慌乱。
“妹妹,不要闹了,戴子文虽然有外室,他不爱我,我也许也不爱他,可是,你还不明白,婚姻无关爱情。”
“梁觉珊,还走不走了!”戴子文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坐在黄包车上催道。
“妹妹,我要走了。”觉珊朝妹妹挥了挥手。“来了呢!”她噔噔瞪地跑下台阶,一连沓的高跟鞋声逐渐变弱,最后消失在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