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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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难道不管我吗？”席星年问得理直气壮。
“我为什么要管你？”
“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少年一双杏子眼，眼头偏圆，眼仁清澈，诉苦的时候似有波光盈盈流转，“在这宫里，我等同于水上的漂萍，无依无靠的，只有你才能帮我一把，你要是不帮，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宫里，难道就没有别的人能够帮你了？”柏琳云玩味的打量着席星年尚存留着几分稚气的面容。这是还未发迹的大奸佞，看似纯白、无辜且脆弱，脆弱到让柏琳云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喝问——你日后究竟是如何发迹的？
“而且，你凭什么笃定我会管你？”柏琳云觉得好笑，“恕我我胆小、位卑，不敢收容得罪了席中尉的人。”
“哦。”席星年倒也没有死缠烂打，点头应了一声之后便捂着伤口晃晃悠悠的朝外走去，“那我便去患坊，自生自灭了。”
这厮明摆着是在装可怜，柏琳云噙着冷笑看他一步步走入大雪之中，却在他即将离开院门的时候喊了声：“慢着，你留下吧。我给你上点药，看在咱们相识三年的份上。”
席星年这个人让她感到了好奇，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体会到好奇的感觉了。记忆中“未来”的席星年与现在的席星年迥然不同，日后恶贯满盈的败类，未发迹时原来竟是纯澈天真的少年么？柏琳云疑心他是在故意演戏骗她。可她观察了他三年，三年来他一直是这样愚蠢，就在刚才，他的话几乎是让她以为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读书把脑子读坏了的儒生。
如果他不是在她面前演戏，那么如此迂腐的小少年，是怎样一步步成为后来令人闻风丧胆的权宦的？如果他是在演戏，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柏琳云预感到自己这一生还有很长的寿命，为了不使接下来的岁月太过无聊，她觉定从席星年身上找找乐子。
“你既得罪了你义父，那你阁门使的差使……”
“自然是被捋下来了。”
“可怜可怜。”柏琳云半真半假的为他叹息，“不过也好，既然你差使没了，也就有空余时间留在我这了。”
“你要我做什么？”席星年原本已经被她扶到长榻上躺下了，瞥见柏琳云不怀好意的眼，连忙又坐起。
“你怕什么？”柏琳云笑，“既然有担子跑到我这来求救，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她故意将声音压低，笑容也阴恻恻的，可席星年却并没有被吓到，只是微微一愣，接着便点头，“好。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般乖巧，倒像只没长好爪牙的猫儿。
柏琳云懒懒地垂下眼睫，说：“行，那你便跟在我身边做杂役吧。按照规制，我身边该有几名宫人服侍的——尚宫及掖庭令都是我朋友，他们会打点好一切，你且安心的留在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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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是真想要席星年给她做杂役，她得先有耐心等他病好。
席星年在到她这里的晚上便发起了低烧，其后背的伤口也在接下来那几日里出现了脓肿的情况，看着颇为惨烈。
柏琳云找师女医开了几份药内服外敷，席星年却仍不见好。她只得亲自照顾他。
第一次给席星年换药的时候她故意动作粗鲁，疼得他不住抽气——但好歹并没有惨叫出声来，柏琳云最烦聒噪，他要是真大哭大吼，兴许她会直接把他丢出去。
之后柏琳云再给他治伤喂药，则变得温柔了许多，照顾伤患于她来说，原本就不算什么难事。不说别的，只说她跟随乐永年的那一世，乐永年时常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她看着随军大夫为乐永年治伤，次数多了，自己也学会了该如何给人包扎上药。
只是……每当席星年在她面前露出毫无防备的模样，她都有种掐死对方的冲动。这份冲动并不来源于怨恨，倒更像是一种嫉妒。她柏琳云在前几世虽然也曾攀上高峰，但没有哪一世及得上席星年风光。人的祸福荣辱是受很多因素影响的，有时候一个错误的选择、或是某一机缘的缺失，便会使这人失去向上攀爬的道路。譬如说，乐永年也不是每一世都能成为叱咤风云的魏博节度使；譬如说，李逸春在没有得到她帮助的那几世里，大多在仕途上没有多高的建树；谢瀛倒是每一世都成为了皇帝，可谢瀛那是沾了血脉的光，每一世他都会惨死，并且死亡的方式还多种多样。唯有席星年，唯有席星年始终能成为人上之上。
“你该庆幸。”她点着睡梦中席星年的脸颊，无声地说道：“庆幸我这一世倦了，不再求功名利禄，否则我要么会利用你，要么会杀了你。”
“但你现在这样让我感到很无趣。我还是比较怀念记忆中那个阴鸷凶狠又志得意满的阉狗。”
“快些走上你注定的那条路吧，让我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得到这世上至高权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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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星年在她这里养病期间，她偶尔会兴之所至，教他读书识字。
席星年自称大字不识——第一次听他这样说的时候，柏琳云着实震惊了一下。
“你怎么可能不识字？”日后这可是能做枢密使，代皇帝写诏书的人呢。
“我是魏博的下层武官之子，八岁那年被进献入宫，数年来在宫里起起伏伏，不是在学着如何讨好贵人，就是在学着如何勾心斗角——哪有经历和功夫学什么诗书哪。所以我过去总爱往习艺馆跑，为得就是能够旁听您讲些有用的道理。”
“你可份好学的精神真是感人……”柏琳云扶着额头感慨，“我那纨绔的弟弟若是见了你，只怕是要羞死。”
柏琳云不大相信席星年是真的不通文墨，就算不通文墨，也绝不至于粗鄙，能在御前伺候的人，无论是外貌还是言谈举止，都是一等一的好。柏琳云疑心他只是在……扮可怜。
柏琳云懒得戳穿他，并且很乐意暂时充当他的老师。看席星年在她面前低眉顺眼的请教学问，是一桩非常有趣的事情。她兴致勃勃的找来了《诗经》与《尚书》，时不时便为病榻上的席星年讲解书中部分篇章。
席星年别的不说，在读书方面还是让柏琳云很是满意的。她教过的那些学生中，孟馥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而席星年的聪慧不输孟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更难得的是他悟性极佳，一篇文章，柏琳云为他粗略的讲上一遍，他便能深解其意。
有时候柏琳云会忍不住担心，席星年此人，不读书没文化都能成为人上人，他要是满腹学问，岂不是能做奸佞中的奸佞。
不过很快她又意识到了一件事，做奸佞，她大概比席星年更有天赋。
譬如说在教授《尚书》讲到《微子》这一篇时，席星年不由自主的代入到了微子的视角，为殷商的未来而忧虑，柏琳云倒是眼角眉梢洋溢着喜色，在她看来，商朝既然统治无道，能够覆灭那简直是天大的好事。柏琳云问他，如何看待：“自靖，人自献于先王，我不顾行遁。”一句。席星年苦思良久，竟摇头说：“虽殷商大厦将倾，或可勉力挽回。既食君禄，怎可弃君逃亡？”
柏琳云挠了挠头，一瞬间还以为席星年是被什么老忠臣给附了身。
再譬如讲到《酒诰》之篇的时候，席星年抚掌赞其甚妙，说：“‘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极有道理，饮酒误事，沉湎酒色则误国。周公颁布《酒诰》，禁民酗酒，实乃大智慧。”
柏琳云则嗤之以鼻，说：“这世上少了美酒、还有美色、少了美色，还有靡靡之音、郑卫之风——国君若不爱民恤民，总能有一物让他成为昏君暴君。而就算庶民有幸碰上一个贤君，贤君的子孙也未必贤，三四代之后，便连酒囊饭袋都不如。否则西周何至于后来会有厉王之乱？何至于会有平王东迁？”
席星年目瞪口呆，“那按照夫子您的意思……一个国家当如何治理？”
柏琳云随口说：“举仁者为君、贤者为臣。”
“就……如同《尧典》中所说的那样？”
“那样不好么？”
“可如今已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那但愿早晚有义士举旗，顺天讨贼。”
“‘贼’是谁？”
“天下，万民共有，非一家一姓独据。谁窃黎民之天下，谁便是‘贼’。”柏琳云脱口而出。
席星年小心的往后挪了挪，大概是被她吓得不轻。
柏琳云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缘何有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许是重生的次数太多，所以在心里累积了太多的失望。每一世她都能看见民不聊生的景象，而她并不知道要如何改变这个世道，她和大部分人一样将希望寄托在君王身上，可坐在皇位上的是怎样一群人呢？他们纵情声色、他们头脑空空。
“夫子，你今后不会是要去做陈胜吴广吧？”席星年凑过来问道。
柏琳云颇为无奈的瞪了眼这个未来会成为“赵高”的人物，感到了一阵荒诞。
“先生就不怕我告密？”席星年忽然露出一脸狡黠，“先生方才说的话，足够让你九族一并获罪了。”
“请便。”柏琳云满不在乎，“一大家子共赴黄泉，岂不热闹？”
作者有话说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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