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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河北,河北相州人。”席星年在犹豫了一会之后回答。

      “相州啊。”皇帝悠悠说道:“朕听闻相州民风悍勇、尚武成风,百姓之家若得男孩,必然要送与军账之中,以期能有朝一日成为封狼居胥的大将军。星年,你为何没去魏博军中,反倒是来了朕的太极宫里?”

      皇帝是以玩笑的口吻在同席星年说话,席星年不动声色的观察了这个老人一阵子,笑着回答:“这是上天赐下的机缘,让星年有机会服侍陛下。多少人盼都盼不来这福气。”

      “你啊,油嘴滑舌。”皇帝佯作恼怒,却又顺手从桌上拿了块糕点递给席星年,就宛如他是市井中的寻常老人,而席星年是陪他说话逗他开心的家中小辈,“你家中可有兄弟?”

      席星年将手里那块豆糕塞进口中嚼了,方回答说:“有。有个异母的兄长,比我大上七岁,在节度使跟前做牙兵。”

      “有兄弟那还好,不至于断了血脉。朕始终觉得,让你们这些男孩的进宫,是极残忍的事。朕听闻太极宫、大明宫再加上洛阳,已累积有宫人数万。朕哪里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呢,不过是连累了更多人在这高墙之中受苦罢了。”

      “并不是受苦,宫中锦衣玉食,不知胜过宫外多少倍。”席星年似是一派天真,回答皇帝时,眼中有澄澈的笑意,仿佛真的已将早年进宫时所受的痛尽数遗忘。

      ……实际上是因家中贫寒,所以才不得不选这样一条路。而宫闱之中数万的宫人,大部分出身都和他是一样的。

      这九州四海,赤贫者有几成?因生计所迫卖儿卖女的有几成?

      这个问题皇帝并没有去想,他考虑的只是——宦官数目太多,这些阉人在宫内结成党羽,虽名为家奴,实则处处掣肘他这个天子。就好比藤蔓依附乔木而生,时间久了枝叶层层叠叠,反倒将树木给缠死了。

      “星年,你缘何做了席中尉的义子?”
      席星年故意隐去了许多的细节,只轻描淡写的说:“我初入宫时,因模样生得比旁人稍好些,易讨主子欢喜,没少惹旁人嫉妒,受他们欺负。义父仁慈,不愿见我这个小儿早夭于宫内,便将我带在身边,予我庇护。”

      “你从前姓什么?”皇帝又问:“总不可能你一开始就恰巧与席中尉同姓吧。”

      席星年抿了抿嘴唇,答:“乐。奴过去姓乐。”

      “乐。”这并不是一个多么特殊的姓氏,至少在本朝,暂未有过乐姓的权贵,皇帝只是将这个字眼在舌尖略品味了一会,便说:“乐星年,是个很好的名字。席中尉对你虽好,可你也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名本姓。这是男儿生于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席星年一言不发的听着,微微颔首佯作懵懂。
      他懂皇帝是在暗示他什么,可他不敢将那份聪明表露出来。

      很快,皇帝对他说的那些话传到了他的义父耳中——这是不可避免的,天子虽尊贵,可身边尽是家奴的耳目。

      席承福很快将他唤到了跟前,暴躁的老宦官也不多问什么,直接给了席星年一个耳光。
      **

      直到正午时分天子赐食,政事堂内的两拨人仍未商定出一个结果。用膳之时,谁也没有举箸的心思,郑望宣不过动了动盘子里由御膳房特制的鱼羹,便使了个颜色,示意卢道乾随他一同出去说话。

      “康行。”他唤卢道乾的字:“平定民变之事,耽误不得。你何苦与我争锋相对?”

      卢道乾眼皮也不抬:“伯平,你我有二十多年的交情,我的妻子便是你的外甥女,我怎么可能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故意与你为难。只是山南东道的盗匪,乃是无辜灾民,若有活命之路,断不至于与朝廷为敌。我们作为官僚,替民做主是职责所在,不能做到这一点还要将他们推入死路,我有愧于头顶乌纱。”

      “康行,你这话大错特错。我听闻乱民在山南东道肆意劫掠,屠戮朝廷命官。今年春末,山南东道洪灾爆发之时,朝廷就已经下令打开义仓、修补堤坝,可到如今,天灾已平,人祸却起。可见简单的给予他们粮钱是绝对不够的。”

      “伯平,我知你所忧为何。实不相瞒,我那妹婿,已不幸遇难。斩木为兵之后,民便不再是民,他们杀过了人,尝过了抢掠的快意,就不会再轻易收手。用兵镇压,将使京畿及山南东道血流成河。届时将有无数人死去。我实在不忍。”

      “康行,何故妇人之仁?朝廷吏治混乱,就算是开仓赈民,有多少粮钱能到灾民手中?”

      “无论如何,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这些灾民饥民,本就是因为活不下去才成为寇贼。”

      “康行高义。”郑相终于无法再心平气和,他朝着卢道乾一拱手,眼中含着淡淡的讥讽,“我等着你这个谦谦君子,万古流芳。”

      **
      席星年搓了搓僵硬的手指,顶着风雪去到了甘露殿。他的义父正在那里等着他。
      他八岁那年入宫,九岁被神策军中尉席承福收为了义子。如孟馥一般的小宫娥羡慕他好运,可她哪里知道,席承福的义子也不是好当的。

      宦官不能生育,想要扩充势力,收养义子是最好的方法。席星年是席承福第十七个“儿子”,也是目前最讨他欢心的那一个。近段时日席承福的心情不好,侍奉在他身侧需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席星年赶到甘露殿时,发现自己的义兄们在殿门前跪了一排,其中有人朝他投去了幸灾乐祸的眼神。他心中一沉,才踏入殿中,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只瓷杯飞了出来,正好砸中他的额角,杯中还有滚烫的茶汤。

      他顺势跪倒在地,鲜血顺着眉骨的弧度往下低落,他也不去擦,只屏气凝神的等着。

      过了一会,席承福的声音幽幽响起,“小十七来了。这些天你可真忙啊,义父好久都未见到你了。”

      “十七忙着为义父分忧。”席星年不敢抬头,只将语速刻意放缓,使他的声音听起来足够乖巧,“近来时局动荡,十七恐朝堂之上有人有意要与义父为难,故而这些天一直在政事堂盯着。”

      席承福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一群荏弱的文臣,不必太当回事。咱们做内侍的,首要的任务就是将陛下伺候好咯。只要陛下高兴,万事好说。你从前在五坊待过,应当知道其中的道理。陛下喜爱什么鹰啊、鹞啊、猎犬啊,咱们只管将其奉上便是。君心难测,圣恩易变,谁知道过几日陛下又会看上什么新鲜玩意呢。”

      “义父说的是。”

      “我让你做了阁门使,是希望你牢牢跟着陛下,那么你告诉我,陛下近来可好?”

      席星年答得十分顺畅:“陛下万事都好,那位张仙师看起来果然对于岐黄之术颇有研究,陛下的身子比起从前要康健了许多。他说,这都是张仙师的功劳。这些天来陛下多次召见张仙师,与他共论长寿、成仙之事。”他不动声色的一抬眼皮,又道:“陛下还记挂着义父您,叮嘱张仙师若有空闲,便也为您炼制几枚丹药,愿您长命无忧。”

      “陛下隆恩,我感激不尽。”席承福从坐席上起身,一步步走到了席星年的跟前,俯身看了看他额上的伤——鲜血与茶汤混在一起,让他半张脸看上去有些可怖,好在席星年模样生得漂亮,那张脸在可怖之余,仍有三分赏心悦目的风姿。于是席承福轻笑了一声,将一方丝帕丢到了他的面前,“擦擦吧,你是要在御前侍奉的人,总得注意些仪表。等会去奚官局上点药,若是留疤了,倒是我的罪过了。”

      “是。”席星年捧着丝帕,膝行到一旁,给席承福让开了一条道路。

      忽然,身形高大的老宦官又顿住了脚步:“十七啊,虽说陛下是咱们的主子,可你也要知道一个道理——伴君如伴虎。要么老虎吞了你,要么,老虎吃光了你的肉,饿死你。”

      甘露殿外传来了烈马嘶鸣的声音,是马夫将席承福最钟爱的大宛马牵来了这里。宫中不许驰骋,可席承福不必遵守这项规矩。这位如今已年过半百的老宦官鬓边生了白发,可身姿挺拔如昔,他早年做过河北藩镇的监军,亲自上阵杀敌,到老了也依旧英武不凡。五十八岁的皇帝如今就连走个路都是晃晃悠悠,身上一股迟暮之气,五十六岁的席承福乍眼看起来,却还是壮年的模样。他翻身上马,鞭声破空,宝马疾驰而去,只留给人们滚滚的烟尘。

      席星年那群义兄忙不迭站起,庆幸又逃过一劫。有人上前搀扶起了席星年,告诉他:“义父心情不好,对你严厉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接着又压低了声音说:“听义父出征在即,大约有段时间不会在长安了。”

      “义父要做什么?”有供职于内园的宦官消息不是很灵通,好奇问道。
      “你们难道没有听说吗?山南东道民变。”席星年摁着伤口,木然的说道。

      众宦官一片哗然。
      “陛下已经决意派兵镇压了么?”
      “可就算要派兵,领兵的也未必是咱们义父啊。”

      席星年没有参与到这场讨论之中,他站在甘露殿的门口,眺望着远处出神。甘露殿外是甘露门,据说十年前席承福发起宫变,正是在甘露门前诛杀了当时的武宗皇帝的太子,成功拥立了当今圣上登基。他也因这份拥立之功得以富贵至今。
      可正如席承福自己所说的,君心难测,圣恩易变,即便是第一等的大功臣,也不知还能风光几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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