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西南枝

31、永恒

　　“娘娘，这么说，您已经原谅芳盈了？”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已不似昨夜那般红肿，微笑道：“我并没有怪你，我要是你，我也会那样做的。还有，不要叫我娘娘，我叫陶染。”
　　“陶姑娘……”
　　“你叫我染染吧。”
　　“嗯，染染，谢谢你。”
　　她被我害成这样，竟还说得出“谢谢”，真佩服古代人，都是这么宽宏大量。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拉着她温婉一笑道：“给你们添麻烦了，不过，你还是要陪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她问，我也不答，把她拖下楼，拿了两个刘承福为我们准备的馒头，便上路了。

　　福盈饺子店地处偏僻，我昨夜跑回来时腿都已快断掉，我们在路上的时间自然要长些。芳盈可是逮着个机会，让我把这些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听到周公被烧死在火里时，已是满眼泪光，问了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不留下呢？或者，带他走也行呀？”
　　我若无其事地道：“那种情况，我自己能跑出来已是很困难，带他走是不可能的。他是为什么而死？不就是为了我能活下去么？我要是留下来，他岂不是白死了？”
　　她抿了抿嘴，叹道：“为什么你说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也能如此平静？”
　　我平静吗？不，我不平静，只是来古代这么久，我已经习惯去掩饰心中的波澜了。把周公当作是绝情之人，是我想错了，他对我如此奋不顾身的爱，我竟一点也没有察觉。是不是被人爱得麻木了，连最简单的感动都没有了呢？

　　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忘忧园”三个字映入眼帘。今天，我是来和这里告别的。从今以后，我便要在福盈饺子店生活下去，和这个地方再无瓜葛，这里，大概是永远也不会来了。
　　“这里？”芳盈瞪大了眼。
　　“嗯，这里。”
　　我推开门，首先便看到了大片荒芜的油菜地。油菜成熟后，我都无法收获，它们就烂在了地里。我忽然想把它们全部拔出来，又摇摇头，自己这是做什么？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为什么要让痕迹也消失呢？
　　水池里荷花的状况也和油菜的差不多，因为这些日子比较干旱，再加上无人来浇水，水池便干涸了，荷花也惨不忍睹。我只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连植物，都知道这场戏要演完了么？我们的路，竟是这样走到尽头的么？
　　唯有木屋还站在那里，树的形状清晰可辨，我走进去，却见桌子、凳子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尘。我叹了口气，这个承载了太多心碎的地方，终究要要被尘封在记忆中的。真应了我当初那句“你可以为它流连，却无法永远为它停留”。

　　“娘……染染，我们要在这里坐一会吗？”芳盈掏出手帕要去擦凳子上的灰尘。
　　我按下她的手，拉着她，向外走去：“不了，我们回去吧。”推门，迈步，仰头，望天。
　　正欲离开园子，却听到一个声音把我叫住：“陶姑娘请留步。”
　　这里有人认得我？我回过头去，袈裟，念珠，光头，竟是那个和尚！“阿弥陀佛，姑娘的东西还在贫僧这里呢。”
　　我听到这话，不知是喜是悲，五年时间早已过了，再要那个戒指还有何用？
　　他看穿了我的心事：“此物曾被佛法封住了三十六日，预设的时间也会推迟三十六日。”
　　三十六日……我又惊又喜，算了算时间，现在应该还来得及。我从他手中夺过那个戒指，戴好在手指上，才问他：“我并没有杀死他，你为什么又还给我？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他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他一边悲笑一边转身走远，高声道：“你给他喝的药足以致死，我只不过是要他抵我女儿的命而已。我女儿本是一名宫女，被那朱元璋临幸，他死之时，却要我女儿为他殉葬！我自此遁入空门，从燕王那里打听到陶娘娘的消息，又偷了那东西，才让你为我女儿报仇雪恨。”
　　我愣在了那里，朱元璋死后让宫女为他殉葬，这段历史我是知道的，当时还痛骂朱元璋的残暴，可没想到朱允炆却是因此而死……他终究是，死了吗？也好，他说过活下来的人是最痛苦的，那就让我来承受这痛苦吧。
　　我大叫道：“朱元璋的债，为什么要让他孙子来还？杀死你女儿的人是朱元璋，不是他的孙子！这就是你所谓的一命抵一命？你认为这公平吗？”
　　他冷哼一声：“你经历的不过是些男欢女爱，哪里懂得我这丧女之痛！”
　　不知他是否听见了，我回道：“你女儿死了你会心痛，难道你爱人死了你就不会心痛吗？男欢女爱又如何？爱情不算是人类珍贵的感情吗？上帝给了我们七情六欲，就必然会让我们心痛，你一个人痛苦还不够，还要让我们陪着你一起去承受痛苦吗？”有些人值得我心痛，不一定因为我有多爱他，可能我们只是朋友，只是路人，甚至素未谋面，我也可以为他们感到怜惜、感到不公。我同情他的女儿，为她惋惜，难道他对我就没有同情吗？难道一个人可以为了宣泄自己的感情而伤害别人吗？

　　芳盈扶住险些瘫在地上的我，满面担忧。我摆摆手笑道：“没事……”便猛一推门，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她也跑出来，问我：“现在怎么办？回去吗？”
　　“不，不回去。我还要去一个地方。”我已稳住脚步，疾走起来。
　　我抚摸着手上的戒指，心里空落落的。为什么要等我安排好了一切，才告诉我可以回去了呢？所有的手稿都被我烧掉了，现在补，大概是补不出来多少了。我总该去最后看一眼那个地方，无论我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不想再让它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望着眼前的废墟，我再次叹了口气，这里已无法让我回忆出任何紫禁城的痕迹了。断壁残垣下，埋葬的是历史永恒的秘密。
　　谷王和李景隆打开城门迎接朱棣了吗……历史又一次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是单纯地告诉自己：你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全部都过去了。你回去吧，二十一世纪有你的家人和朋友，你在这里没什么好的。但是，这里的太多太多，我留恋，我无法割舍……

　　“救……命……”或许是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被掩埋在废墟下的人发出了微弱的呼救。我本不想管这样的闲事，但想起刚才那和尚……无人为废墟下的生命一命抵一命呵！我拉了芳盈，向声源处走去。
　　几块木板隔出了一个空间，人在里面既死不了，也出不来，但从外面挪走木板就容易多了。我仿照地震救援宣传片里面的样子，和芳盈齐心协力，轻而易举便抬起了木板。
　　我小心翼翼地探进头去，看到的却是熟悉的脸庞。“晓岚姐？怎么是你？你没有逃出来吗？”
　　她点了点头，又用手指了指里面，气若游丝道：“那里面……还有人，已经，饿昏过去了……”
　　我看了一眼芳盈，她会意，向里面走去。我抱起晓岚姐，把她转移到阳光下，拿出早上没吃完的馒头递给她。她接过，狼吞虎咽起来。

　　“啊！怎，怎么是……”芳盈的惊叫声传了出来。我忙跑过去，“出什么事了？”我问。芳盈捂住嘴，一言不发地指着前方。
　　我向她手指处看去，黑暗下躺着一个人，圆脸，大眼，小嘴，正安详地昏迷着。竟然是他！他不是饿昏的，他是，他是……我无力地软在地上，对芳盈道：“把他抱出去吧。”
　　芳盈艰难地转移着他，我注意到了他身后躺着的那个人，芳怡，终究像她说的那样，至死都陪伴着他。这样地死去，也是值得的吧。
　　我正要向外搬她，却闻到她身上一股熟悉的气味。我掰开她紧握的手指，果然，是鹤顶红。当初我对她说了那番话，不曾想她连这个都预备好了。我对不住的人，现在又多了一个。

　　她被我拖出来，芳盈已经在等我了。晓岚姐见我们表情异常，问道：“你们认识他们？”
　　我吃惊道：“你不知道他们是谁？”
　　她摇摇头：“是哪个宫里的侍卫、宫女？我遇见他们的时候，那位妹妹已经亡故了。这位公子一直很少说话，所以我并没有问。”
　　我听后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扶起晓岚姐道：“晓岚姐，你先和我回到我们的住处，我把他弄回去，只是饿昏而已，休养两天就会没事的。芳盈，你去找棺材店，把你姐姐葬了吧。”
　　芳盈点点头，转身去了。我抱起地上的人，向福盈饺子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