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至今》朵雨花

16、第 16 章

　　秋娘在她的居处摆上了我们家一部分挑选过的藏书出租，这些藏书多为名人大儒曾经流传市面之书，到了如今，算是珍本，有些也成了孤本，但不算秘本，对同样有收藏的著姓望族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本朝寒门来说，是无处可觅，只藏于望族门内的不可及的珍贵书籍，听说出租，很是吸引了一批人来看热闹或租看，而因钱财或才气不够，进入不了秋娘居所的士子们也赞叹她的义举，写诗传颂。
　　这时候，偶有关注到这件事的人也只是讥笑一声，觉得就是寒门士子们被妓子利用了，他们看不到书，没得着实处，却还到处为人张名，实在可笑。
　　相比较之下，秋娘赠送的诗点评杂报更引人注意一些，因为这份杂报一出，一时间才子们都以能在杂报上刻印上自己的诗并得到点评为荣，但才子们请教坊女子为他们传唱诗作，为他们张名是常有的事，此不过是将这种事刻印于纸，给秋娘提高了声名而已，所以也不屑计较。
　　而秋娘的名声也的确经这两件事迅速提高，颇有教坊第一人之势。
　　到了这时候，再由她感叹将书出租的初衷是给需要看的人看的，但真正出租后，想看的人还是没能看到，由是，推出完整的杂报，上刊有书，给需要看的人看。
　　这回当然不是赠送了，但上面有书啊，当世有名才子，还不是大儒的书都要一贯钱一卷，一贯钱都能买好几石米了。而别说好几石米了，就是好几百石，几千、几万石，你想买望族们珍藏的书都买不到，除非他们家破人亡，或家族落魄的不孝子弟卖祖产，不然捧再多钱也无处买去，因为你买的不是书，是人家赖以晋身的阶梯。
　　一时间才子举子们口口相传，满京盛赞秋娘，读书识字的寒门士子们几乎人手一份，热度还在迅速往京城周边漫卷。
　　到了这时候，终于有人觉察到不对，上门来威胁秋娘，然而已迟了一步，杂报已经由未来新阿嫂的伯父，传到了圣人手中。
　　还能起用谋逆弑君罪臣兄弟的圣人，不管是真心用人以贤，还是邀买名声，都是想有所作为、有所求的天子，圣人拿到杂报，迅速看到了其中的价值，在朝会上拿出来讨论表扬，并给杂报改了个名字，叫《水报》。
　　取自“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的意思，也寓意着要借这份报，继续本朝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向下倾向寒门庶族的政策。
　　我阿耶也因我家赠书给秋娘，引出了后面的藏书出租和《水报》被诏回京，封了个太常博士，位品比中州刺史是低了，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一
　　我们家，又回来了。
　　因为，说是赠书给秋娘，出租藏书和水报也打着秋娘的名号，但谁不知道，背后一手操办的是我们家，我每天都去秋娘居处筛选编写文稿，秋娘晚上和当晚入选的才子们点评诗作，评定出来交给二兄刻印，刻出来后大兄发售，这些可都没有避着人。
　　而圣人支持我们家办水报，亲自给水报改名，这摆明了就是要重用我阿耶，借寒门庶族之势，进一步打压著姓高门，提升皇权的权威。
　　我阿耶，势必将成为本朝我家的第五位宰相。
　　但如此一来，我们家也背叛了自立国之初就被本朝打压的著姓高门、世家望族。
　　叛徒招人恨，水报由是受到著姓望族们猛烈的抨击，秋娘居处几回被寻肆闹事，毁坏书籍，一次恰好我在现场，要不是子婴眼疾手快拉开我，我就要受伤了。
　　但著姓望族抨击得多猛烈，寒门庶族也就支持得多热烈。
　　为了给这股热烈添上一把火，同时分化敌人，我们把水报扩大一半，变成两折三面，除了秋娘评点诗这部分不变外，还接受广大有才之士投递诗和杂谈，以及自家收藏或自己注释的经义文稿。
　　这招一出，人人都知道针对的是谁，尽管著姓望族内部都知道要团结才能打败我们，可谁都耐不住名利的诱惑，都在猜疑万一我傻傻不动，被别人捷足先登呢？又或再不行动，水报就要全部被寒门霸占，没有他们发声的余地了。是以纷纷入局，投诗投稿，而决定诗和文稿能否刊印在水报上的权利，则在于我们。
　　秋娘的居所秋香阁现在已完全成了文会场所，聚集了一班有名气的才子们评选诗作，择选文稿，再也没有人敢来威胁她，巴结她都来不及，争相写诗夸她，风头一时无两。
　　与之相比，如今在京城，我们一家的名声都不好，我常驻教坊，被骂自甘堕落，自入娼门，大兄二兄都被指责是妓子家奴，帮妓子办事，但事实上，他们嫉妒我们家嫉妒得眼珠都红了。
　　因为阿耶的官越升越高，回京才半年，已从太常博士升至吏部侍郎，他们越骂，我阿耶的官升得越快。
　　当然，我们倒也不是没有任何值得攻讦之处，比如自那次子婴拉开我，避免我受伤，子婴又日日和我一起出现在秋香阁，就有人在圣人那里进谗言，说我们家和圣人身边的近宦近卫结亲，意欲重谋我伯父当年所谋之事。
　　对此，我早有预料，也早有应对。
　　翻出之前一期水报上登载的怪谈故事，在京城中悄悄运作一番，很快，京城中就流传开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奇谈国的地方，国中有一个女郎父亲被杀，女郎为复父仇，隐姓埋名，长大后千方百计嫁给了仇人做继室，然后捧杀他的儿子，教坏他的孙子，最后让仇人儿子流连声色成了废物，孙子因犯法被绞，仇人一家家破人亡，女郎这才自揭身份隐走，仇人感叹世事无常，恩怨相报无了时，出家做了僧人。
　　京城中多的是人知道子婴想出家，这故事一出，再安排几个人传一传影射的是谁，圣人也不禁一笑，传我阿耶去问我家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真打算怂恿子婴出家，以报伯父之仇。
　　伯父是圣人下令诛杀的，虽不是子婴阿耶下的手，但他的确参与了诛逆之事，若是记子婴阿耶的仇，岂不是也在记圣人的仇？
　　要问我们家记不记圣人的仇，怎么说呢？算是记，也算是不记吧。
　　当初，伯父官至宰相，成为家中第四任宰相，荣耀已极，但他想让家族的荣光延续得更久，便在圣人新上位，皇位未稳之际，想搏一个从龙之功，和另外几位大臣勾结，意欲除掉圣人，扶持圣人叔叔上位，奈何事情不密，泄露出去，被圣人先下手为强，把他们一锅端了，这才导致家族倾覆，幸得本朝律法宽仁，就算谋逆也只是杀逆臣家人，没家眷，不会大搞株连族人那一套，如此我们这些族人才只是被流放，保住了性命。
　　所以，哀叹成王败寇是有的，对圣人心中怀怨也是有的，但说到记恨圣人，就不太算得上了，顶多就是不能完全对他敬服尽忠，还有就是会在有机会置他于死地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加一把火、踩上一脚一一
　　当然，这也是世家望族的常规操作了，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不对皇帝尽忠，如有必要，毫不犹豫地将皇帝置于死地，这就是世家望族的行事作风。
　　只是我们家的情况有所不同，中间夹杂着私怨罢了。
　　不过，世间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是势的此消彼长的结果，在没有机会报复圣人之前，在明面上，我们家对他的态度还是要过得去的。
　　阿耶遂按照我们商量好的回答了圣人。
　　他跟圣人说，他对京中流传的故事不了解，但我对子婴，不是有怨，而是有情，正因为有情，才想着投其所好，用佛法引诱子婴在教坊和我见面，想让他在声色场所待得久了，动了凡心，会和我在一起。奈何适得其反，子婴似鱼儿入了水，一心沉浸在佛法之中，更坚定了佛心，对我完全无感无意。
　　此事惹来圣人一顿哈哈大笑，以及当时随侍在圣人身边的子婴的阿耶的暴怒，阿耶为此挨了子婴阿耶的一拳。
　　如此，亲家是做不成的了，仇倒是结下了。
　　而这，正是我们家想要得到的结果。
　　一开始，我和子婴来往这件事，阿耶阿娘是反对过的，因为他阿耶参与过诛逆，所以阿耶阿娘对他们家不免心中有怨，感到膈应，更因为担心会传出像如今这种指责勾结近宦近侍，意欲谋反的话来。
　　但我认为，担心是没有用的，从我们家决定要为二兄娶圣人近宦的侄女做妻子，从我们家推出《水报》，就注定了要被攻讦，没有子婴，单只是和圣人近宦结亲，也会被拎出来指责我们家意欲谋反，这是迟早的事，而圣人虽然嘴上没说，也没阻止这门亲事，但谁知道他心中有没有这样想呢？想要解释，不好平白提起，不如就以此为契机，趁机表明心意。
　　如此，不管我对子婴是真有情，还是有怨，反正勾结圣人近卫的目的是达不到了，谋反一事就缺少了必胜的助力，蹦不起什么浪花，圣人对我们家也能真正放了心，可以放心用我阿耶一一
　　要是用不顺心了，还可以一下子将我们家打入泥沼，真是把再好用不过的刀了。
　　再说了，此事，我还另有打算，因此坚持不肯与子婴划清界限。
　　而耶娘听了我的考量和打算，也就不说什么，随我去了。
　　随我去的结果还不赖，几乎我算的每一步，都实现了，就差我帮子婴的谋划。
　　本来，我坚持和子婴不避讳地来往，一早让人写下那个故事，再让阿耶在圣人面前那样说，是算计着，圣人为了彻底断了我们两家结亲的可能，会开玩笑似地跟子婴阿耶说“既然孩子到现在还是心心念念出家，那就随他去吧”这种话，那子婴就能奉旨出家，他的耶娘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没想到，圣人什么也没说，只喝止住了意欲对我阿耶大打出手的子婴阿耶，此事就翻篇了，我的谋算也失败了。
　　回头想想，此事终究还是我想得天真了。
　　圣人通过敲打我阿耶就能震住子婴的阿耶了，又何必再说让人家儿子出家，分离父子骨肉的话招人恨呢？那不是把身边的人逼成仇人嘛？
　　帝王心术，果然深不可测。
　　早知如此一一不，早知如此，我也不会和子婴划清界限的，反正结果也是一样的嘛。
　　就是苦了我阿耶，挨了一拳，不过用这一拳，换来和子婴阿耶的势不两立，洗清了在圣人心中的嫌疑，也不算很亏就是了。
　　就是可惜了，子婴偷偷去教坊看了大半年的佛经和经义的事，也因此传开了，他也因此，当天就被他阿耶抓回家里软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