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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番外‧姜雪 ...

  •   一、

      帝京大雪,漫天银白。
      三千甲骑系白巾、持云幡,府中仆婢撒圆钱,跪迎路前,内眷们的哭声教人痛彻心弦不忍闻──
      我的丈夫归来了。
      「母亲。」
      一名身量颇高的少年,自棺边来到我面前,倏地跪身、仰脸,如此唤我。
      我有些迷茫,却不是因视线为眼泪迷蒙所致──阖府上下,怕是只有我的双颊不曾教泪给沾湿了吧?我是一滴眼泪也没有的。
      夫君的面容与眼前的少年不断重迭、重迭……何其相似的容貌、何其相似的神态呵!
      「舞儿。」我轻颌首,语调温缓一如平素。三年未见,舞儿已长成少年,我几乎要认不出了,这个虽非由我亲生,但却爱若亲生的十五岁孩子。
      我在侯府前迎接了我的丈夫、舞儿,同时,也迎回了舞儿的亲娘,身世高贵而风华绝代的婧姬。
      帝王亲书的挽联在风雪中正自不断飘展。年关将近,满府的凄怆,唤不回名满天下的荡寇将军,我的丈夫已然固辞人间。
      舞儿千里扶棺归京,神情虽不颓靡,容色已见憔悴。
      我扶起了舞儿。看着他日益显得坚毅的轮廓,心中想到的却是另外两个人。ㄧ个,是在接到死讯后曾经一度晕厥,而今再也哭不出任何眼泪的婆婆;还有一人,是最该最该来此送父亲最后一程的,我的女儿,丹玥。
      然而,直至日落之前,丹玥都不曾出现。

      我钟爱雪景。这十几年来,我总是默默数着春英、夏阳、秋红,盼着冬雪。
      冬日夜里,驻立于窗前看雪,早已是习惯。
      只是如今的纷飞雪,业已成凄凉雪。
      清冷的月色下,却有两人踏雪而来。前一人,瞧着身量应是舞儿;后头的一人明显娇小了许多……尽管已有四年未见,然而,随着来人渐近,作为一个母亲,我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这几年中,侯府几经变革,内堂的建置早已大异从前;丹玥离家已有四年光景,舞儿怕是为她领路吧?
      当年,丹玥跪于堂前,微笑着向长辈们辞行时,不过和如今的舞儿一般年纪,脸上有着不逊乃父的英气。作为侯府唯一的小姐、作为子女,也许丹玥少有承欢膝下的时候,然而夫君最宝爱的儿女,甚至不是最肖乃父的舞儿,而是我的丹玥。
      舞儿悄悄地离去了。门外,丹玥仍石像般立着。
      我叹口气。久别未见,于母亲也怯怯了吗?
      「怎不进来?雪冷呵!」何必近亲情却?离家再久,终究是我的女儿啊!
      「娘!」
      坐在椅上,我一任丹玥哭着扑进我怀里,伏在我的膝上哭泣。
      就如同夫君爱丹玥,丹玥也是极爱她父亲的;不及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她的悔恨只能化作点点泪水。
      待得丹玥稍微平复了,我以指代梳,轻轻为她理了理已有些凌乱的头发,平静地问她:「去见过你爹了吗?」
      丹玥眼眶一红,像是又要泛出泪来。她以呼吸平抚着自己的情绪,而后回答:「见过了。」
      「奶奶呢?」我又问。
      「刚才小舞带我往奶奶那儿去过,伺候的女婢和仆妇们说,奶奶好不容易才睡下的,莫要打扰。」
      「妳奶奶这几日总是在半夜里哭着醒来。不过ㄧ个月的光景,像是突然老了十岁。」却也难怪。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肝肠寸断?十月怀胎、数十余年教养,心头的一块肉就这么消逝在天地间了……
      「因为老天爷带走了她的儿子啊!」丹玥的眼眶中又开始蓄满泪水,而后,滑落、滑落……她的音调颤抖着,近似指责:「也带走了我的爹……」
      我想起丹玥小时候。那时,我可以轻易的用一块饽饽,或是一颗糖、一个亲吻、一个拥抱来止住她的哭泣;然而现在,面对她的眼泪,除了任其倾流外,我无计可施。
      也许上天早就注定,要丹玥为她的父亲,淌下这样多的泪水。
      「娘,爹镇于南疆,我闻父丧时,并未闻婧娘之死……为什么婧娘竟也让棺椁抬着回来了?」丹玥再度平复了下来。只是,她的双眼早已哭红浮肿。
      「这一路过来,舞儿不曾和妳说吗?」
      丹玥长舞儿不过四岁,虽非同母所生,但相处极好,就算是与同母胞弟奉舒、少而,也不曾如和舞儿那般要好……四年光阴,竟使他们生疏了吗?
      丹玥摇摇头。「是我不曾问。小舞高了许多,却也憔悴了许多,我不忍问。」
      原来如此。
      于此,我有着宽慰。同是商家子女,我希望他们永远友爱,不论岁月如何流逝,也别忘了胸膛、四肢、心里淙淙流动的,是相同的血脉。血缘的联系,将是这一生中最初,也是最永恒的羁绊。
      「娘?」
      见我未回答,丹玥又唤。
      我自思绪中回过神来。「跪着不好说话,妳往椅子上坐着吧,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丹玥依言起身。一直等到看着她喝下了手上的那杯热茶,我才开口。
      「妳爹去年受了箭伤,妳是知道的;南侯数年来不曾北犯,是因妳爹坐镇南关,这非止妳知道,天下人也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是:妳爹的箭伤,其实不曾真正痊愈。
      今年秋,妳爹旧创复发,却因南侯似有北犯之迹,勉力出城;吓阻了南侯北进意图的同时,旧伤却严重恶化了。一个月前的雪夜里,终于因旧创复发而死。
      妳爹病时,婧娘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衣不解带,全心照料。后来,妳爹终究不治,与世长辞,婧娘吩咐舞儿给府里写了通报噩耗的家书,她自己则于当天夜里伏剑自杀──就在妳爹的榻前。」
      丹玥似乎因卫婧此举而震动了。
      我续说着:「谁也不曾料想到婧娘竟会如此,就是舞儿也不曾。所以,将官与兵士们共甲骑三千,随着舞儿,将婧娘与妳爹一同,护送回京。」
      丹玥仍愣愕着。
      就连在事后听见的丹玥都料不到卫婧会有如此激烈的行为,那时方丧父的舞儿又怎能预料得到?
      但我不意外。对于卫婧生死相随的举动,世上也许只有我毫不觉意外吧?风华万千而性烈如火的卫婧,尽管我和她的关系称不上亲密,甚至可以说是近乎不相往来,但她对夫君的情感有多浓烈,我彻底明了。
      「婧娘很爱妳爹。」下意识地,我脱口道。
      丹玥的情绪已然稳定下来。她低着头,似乎在想着关乎卫婧此人、此事;再抬头时,脸上的神情却极为复杂。
      「婧娘爱爹,那……娘,您呢?」
      记忆中,丹玥鲜少出现如现在这般表情……怯怯的、小小声的探问,脸上明明有着期待,却又揉着担心害怕。
      对她的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我只能选择沉默。
      但丹玥已然对我的沉默作了解释。我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神情由原本的期待渐渐转为失落、难过。
      母女俩人都沉默了。
      望望天色,晃眼已近三更天了。
      「连日舟车劳顿,想必妳也累了。前厅守灵今儿个就交给奉舒和少而,妳回房去好好歇歇。」
      一直到丹玥离开,她脸上的失落与难过始终都在。
      丹玥是极爱爹的,她对父亲的崇敬与孺慕,我想,世间再也找不出和她一般、如此敬爱自己父亲的女儿……
      正因如此,所以,当觉得自己亲娘竟不似爱着亲爹时,会觉得心碎?
      我望着桌上的烛光。烛光氤氲中,也许是丹玥的名字挑起了我对过往的回忆,我想起了很多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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