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終曲 ...
-
秋日已近尾声，而她也一如医官所言，似乎越来越虚弱了；现在他们不再能每日西行，因为，她往往一睡着，就是两三天。
不知道究竟是睡眠，还是昏厥；而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藉由她微弱的呼吸来确定她还没远离人间。
直到她重新睁开眼睛。
虽然已孱弱如此，玥萌仍坚持归乡的旅程。
自东方繁华地西行至今，走过无数村子、聚落，渐渐由农田景致进入青青草地；而现下，草地的青翠也只偶可见了──放眼望去，万里尘扬，四面黄沙，一派孤寂。
家近了。她凭着儿时的印象，知道再往西不远，会有一片绿地；只不知那片草原上头的聚落，如今是不是仍存在？就算聚落尚存，还能记得她的，能有几人？也许她早已被遗忘。
「在前方、不远了。」近几日来，她连说句话都觉得颇为费力，但今日似乎好些。落日之处，有她的故乡，如果今日马不停蹄，日落时分，当可到达。
「妳怎么知道？」她离家已久，而现在极目处仍是黄沙遍地，即便算里程数也难以判断──她怎能如此笃定？
「我就是知道。」强烈的感觉，她的家就在前方。玥萌难得地微笑起来。
「妳今日的精神好多了。」他稍稍舒心。这些天来，他总担心她再也不睁开眼睛；如今她又能在马背上和他说话，商尧的心里泛满不知名而近似感激的心情。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却明明白白知道，这样的精神不会持续太久。
有很多事，一下子都涌上心头，无比清晰。
「商尧，你记不记得第一次看到我是什么时候？」这么多年了，她的脑海中始终存在着初遇时的情景；玥萌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当时的商尧印象深刻如此，以致日后再度碰面，目光便不由自主会专注在他的一言一行？如今豁然开朗，明白了、明白了……
商尧想也没想，立时即答：「记得，那年妳十二岁，正为主子守立帐外。」
似她这般的孩子，在一众体格健勇的兵士中特显瘦弱，况且当时军营四处都有人在谈论着她这个「奶娃护卫」，他怎能不记得？
「不对，还要更早。」她摇摇头，微笑不减。早知道他会这样回答。「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身上穿着的不是军装。」
商尧疑惑地皱着眉头思索着。
「地点在雍州。那时，秦娃还在人世。」又一个提示。
雍、州？那时他要不未及弱冠，要不已是郡县吏──她曾说过自己是随着西凉军东来，而后与母亲北转入雍州……
大概已知时点，只是他不记得曾见那时候见过她。
又或许是见过的，只是当时两人毫无交集，他怎会刻意去记得一个擦身而过的小女孩？
「你还要我噤声、保密。」
不是擦肩而过，而且还讲过话？商尧真有些惊奇了。玥萌没有胡扯的习惯，也从不胡扯，说有就一定有，除非是认错了人。
「那时候，你作乞丐打扮；娘买干粮去，我就站在对街直盯着你。你本在偷偷注意着不远处一栋豪宅的，发现我在看你，转过头来就对我微笑，把食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要我保密。」这些细节，她记得一清二楚。她会对商尧印象如此深刻，原因也就在那次照面。
她被他的沉稳自信吸引，下意识觉得心安；而心w的原因是：就算世代再纷扰，他也会一直生存着。他是绝对的生存者。
而那代表着「不变」。已历乱世的她，总在下意识找寻着恒定的人、事、物，而商尧就是那样一个人，你永远能在回头时看见他还在世上活着。
她无法确切以言语表明心里的感觉，却已对商尧有了执着。
很深、很深的执着。
「妳……」隐约唤起了些记忆，但仍是朦胧。商尧细细思索着，依稀真有这么回事……
「想不起来也不打紧，我记得就好。」没有负气，只是陈述。
马匹负载着两人，在无边黄沙间，朝着渐西的夕阳下沉的方向行进。人声静默，于是去除了人语，天地间便彷佛只余风声了。
残阳如血，映画在广阔天边，除却肃穆，更有瑰丽。
玥萌心满意足地看着日轮将沉的景象。这样的景致，存在她幼年记忆中的每一天；继而，在往后的日子里，渴想思念了十多年。
故乡的日落永远都是这样壮阔中带着苍茫，从不曾改变。
自义父救了她的那刻起，她对故乡的渴望极剧增加。
然而西凉太过遥远，伸手不及，至亲亦已不在……她已分不清自己所渴求的，究竟真的是故乡？还是故乡所代表的、那个宁和的从前？
而今彻底明晓了。其实，她这十三年来的渴望，现下便已实现了。
落日、归尘、故人。
「商尧，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商尧似乎察觉了她的异样，心里泛过不安的预感。他抿紧了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而玥萌似乎也不执于要他的答案。
「有时候，我会张开手想要留住些什么，可是，当我收回手、摊开手掌，却发现什么也没能抓住；我触碰不到爹、娘，一心想念的故乡也非伸手可及……我觉得自己像是作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所以什么都不是真的，因为我从来就没法真正碰到它们──可是，」她缓缓用自己的双手握住商尧执缰的手；「商尧，只有你，是真的。」
她已经作了太长的梦，该是终结梦境的时候了……
该休息了……
该休息了……
她终于微笑着闭上了双眼，在商尧的眼泪掉下之前。
*****
她是对的。那日，在她永远沉眠后不久，他见到了绿地──看得出曾有人聚居，但如今已荒颓。
「玥萌，到家了。」他说。尽管知道她已经听不见。
*****
他将玥萌葬在那片绿地，于墓旁守了七日。
细数她的年岁，今正廿五，这才发现他在她的生命里出现了大半辈子。
今日的夕阳，和七日前一般无二。大漠和草原的落日，总是绚丽得让人心悸，宛如为无尽苍穹上了胭脂。
有人说女儿家也是胭脂，妆点了人间；可玥萌在人间留下的，淡极；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少了她这抹淡淡的胭脂。
可是他会记得。
七天来，他总回想起孩童时的她、少女时的她、重逢后的她，以及过往行军打仗时的一切一切……右手至今像是仍留着她双手置于其上时的微凉触感。
也许，手背上的微凉感，一辈子也不会消失。
他在夕阳下凝视着他亲自为她刻的墓碑，上头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玥萌」。
他很想多陪陪她，可是却也不能永远不走。
「玥萌，我走了。」他在跃上马前，这样告诉她。
然而挥鞭疾驰前，似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调转马头，再度跃下马来，走到她的墓前。
商尧自怀中摸出雪丹，握在手中好一会儿，终于将它摆放在她的墓碑前。
拍马疾行。
玥萌已归乡，他也该回京了。只是这往东回归京城的道路，究竟是征程？还是归程？他也迷惘了……
*****
多年以后，北方有将，为朝扼守南疆，于城野以数百人败敌十万，从此南侯再不敢轻言北犯；将军姓商名尧，战功无数，咸拜荡寇，俨然东南镇将。
又数年，南侯势大，复欲兵进，新主再拜，请镇东南，以座辇赐其母。
将军至功厥伟，荫及乃兄，其兄亦封侯。一门显贵，蔚为大家。
将军有子，后继父职，勇悍一如乃父；有女，兼善文武，小名「丹玥」，将军甚爱之；此女后离家，历游天下，如昔时游侠，踪迹难觅。
及至将军故世，旧部每有谈及，尽显追怀，盖因将军舍生忘死，然于所部，自始至终，不离不弃，故而军中人人仰敬效死。
而今盛世太平，不复乱世之景。数十余年尘埃落定，细数英雄当年，忆及过往烟云，倍觉可贵。
总道浮云人间，韶光尽掩；然将军功绩，尽载国策，青史不坠。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終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