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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练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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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远终于搁下沉迷了半日的奏折,他直起身靠向椅子,问慕容秋:“怎么会是个女弟子?”
慕容秋道:“启禀皇上,她是师兄贺川生前所收的唯一一个弟子,虽是个女孩儿,师兄这些年也未曾对她松懈半分,皆是按照护龙山庄所有的规矩来教。”
慕容秋心中还有些忐忑,却看见祁远突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但许还是不许,没有说。
祁远又问:“这个弟子,年龄多大,名叫什么?”
慕容秋一一禀明:“她叫叶征,今年十九,六七岁时开始跟随师兄学武。”
祁远心里念着叶征两字,却不知究竟是哪个征,便随口问道:“哪个筝字,风筝的筝?”
慕容秋未料到祁远对这个感兴趣,他说:“是征战的征。”
祁远抬眼看向慕容秋,良久却对杨卓说了句:“杨卓,你先出去吧。”
“是。”
杨卓退步出门后关上了门,这屋里只剩下慕容秋和祁远两人,此刻祁远终于起身,绕过书案朝慕容秋走去。
上回慕容秋进宫时入的正殿,祁远自始至终都端坐高位,今日从书案后走出来时,慕容秋才发现,当年的小太子早已长大成人,他走来时,已同自己一般高。
这屋里没了别人,祁远脸上终于轻松许多,他一改严肃笑着对慕容秋说:“女弟子也无妨,只要结果公平公正。”
慕容秋道:“她虽是女弟子,但武功并不差,比武当中不允许相让,可是...恒国从未有过第一女护卫。”
祁远好似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说道:“没有过御前第一女护卫,应当是护龙山庄未收过女弟子吧。”
这话巧合般的同叶征如出一辙,打消了慕容秋心中的一些顾虑,但另外的顾虑仍旧存在,他眉头不展,祁远看着他这副神情,对他心中所想了然于心。
“这件事朕应了,其余的事便不用你担心。”祁远理着袖子说,“横竖都是我说了算。”
慕容秋连忙俯首:“多谢皇上。”
祁远伸手亲自将慕容秋扶起,脸上仅有的锋利也消失在此刻的笑容里,他看起来心情极佳。
祁远扶着慕容秋问:“他在那里一切可都好?”
慕容秋道:“一切都好,众弟子待他如家人,出门时皆有人随侍。”
祁远道:“护龙山庄都是高手,他的安全我不担心。”
慕容秋道:“承蒙他厚爱,慕容秋必不敢亏待半分。”
慕容秋从御书房离开,来时心里的暗自期盼终究未能如愿,太后似是有备而来,正堵在他出宫的路上。
太后独自站在慕容秋的必经之路上,四十岁的年纪在她脸上丝毫不见老,眼尾看不见一丝纹路。
慕容秋在太后面前站住,俯首恭敬行礼:“护龙山庄慕容秋,见过太后。”
太后慢慢往前,锦衣华服的包裹下雍容华贵,头上珠冠在阳光下显出刺眼光芒,慕容秋低下头,听着珠钗的声音慢慢靠近。
两人的距离近到太后的裙角旧停在慕容秋眼前,慕容秋始终未抬头,他静静等着眼前的女人究竟是要骂他一顿还是踹他一脚。
“啪。”
一声耳光脆响在无人之地,这一下太重,打的慕容秋左耳轰鸣,饶是习武多年的他,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这疼和耳鸣许久才平复下来。
今日相遇,太后只字未言,只留了这一个巴掌印在慕容秋脸上。
祁俊将冰凉的帕子敷在慕容秋脸上,叹了口长气。
“是我对不起她。”
慕容秋握上祁俊另一只手,贴着他指骨揉捏,他看着祁俊脸上愁容,笑着安慰道:“是我的错,这一巴掌是我应得。”
祁俊低下头与慕容秋额间相抵,过往已成过往,这场往事里的所有爱恨都是因他而起。
“咚咚咚。”
门外响起三声敲门声,慕容秋揉了揉祁俊头发才起身,他扶着脸上帕子开门,叶征正等在门外。
叶征未开口,慕容秋先说道:“七日后进宫试炼,其余的事,都不必担心。”
叶征等来了想要的答案,但心中突然一空,她一时间未分得清这是什么,但也觉得没什么要紧,木已快成舟,从她站出来那一刻起,她便没有给自己后悔的余地。
叶征俯首:“多谢三师父。”
“回去休息吧,准备接下来的试炼。”慕容秋扶着帕子嘱咐道。
叶征道了声是,准备走时又看着慕容秋问:“三师父脸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碰着了,你快回去吧。”
慕容秋眼睛闪躲,叶征看在眼里但也未在多问,慕容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长舒口气,进屋后对祁俊说道:“今日我去禀报时,祁远说了句同叶征一样的话。”
“说的什么?”祁俊问。
慕容秋道:“他说过去没有御前第一女护卫,应是因护龙山庄未收过女弟子。”
祁俊笑道:“确实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几年不见,祁远长高了不少,如今都跟我一般高了。”
祁俊想着自己“驾崩”前祁远的样子,那是他已满十九岁,如今两年过去,应是还能长些个子。
慕容秋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他长的也越发俊朗,要比上你了。”
祁俊接过他手里帕子,拿着瓶药来给他细细涂上,那药清凉,解了慕容秋脸上的火辣之感。
祁俊将药涂了薄薄一层,又贴着慕容秋的脸轻轻的吹,吹的慕容秋十分惬意,他闭上眼享受了一番祁俊的疼惜。
“你总说我们十年都不曾见面,但你可知,这十年里是你不曾见我,我却一直都在跟着你,你无论南下,北上,我都守在你身旁。”
祁俊的手停在慕容秋脸庞,心中先是恼怒,又瞬间将恼怒平息在慕容秋低垂的眉眼里,他坐往他身旁将脸靠上他肩头。
他说:“你应该早些出来见我。”
慕容秋伸手揽住祁俊,一偏头便吻在他额上:“你当年赶我出宫时那么凶,我哪里还敢去找你。”
祁俊忆起那年两人长街相遇的夜晚,说道:“若非那日误打误撞,我们这一生,应是都要隔着这三十里。”
慕容秋揉着祁俊肩头:“所以那次误打误撞,应是天意。”
那年长街上的祁俊丢了玉佩,那年长街上的慕容秋丢了剑穗,他本以为祁俊已走,便悄悄折回去找那条祁俊当年赐给他的剑穗。但上天应是偏要再给他们一个机会,十年后长街重复,手里捡起的,皆是对方的东西。
“我爱你。”慕容秋贴着祁俊额头,语气轻到似是自言自语般,祁俊嗯了一声回应,慕容秋又轻轻说了句,“真的好爱你。”
他侧过身来将祁俊整个抱入怀中,至宝失而复得,他这两年过的欣喜与胆怯并存。
祁俊将整张脸都埋入他怀中良久都不曾抬头,他在慕容秋怀中嗡嗡说了句什么,慕容秋问他:“你说什么?”
祁俊又大声一些,慕容秋仍旧未听明白,便又问一句,祁俊此刻终于抬头,但对上慕容秋的笑眼时,他才明白这是故意要他一遍遍的说。
慕容秋对上他的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爱意,他笑道:“你好爱我,对不对?”
祁俊本欲骂他,但一张口便被慕容秋吻住,那嘴里的话含糊不清,一夜都未能说清楚。
今年的秋雨浓厚,一旦开始便隔三岔五的下一场,叶征刚醒来,便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在雨声中赖了片刻,这片刻里她突然想起连靖,若他未曾因救自己跌入极寒之潭,如今这御前第一护卫一职,应是他的。
她过去从未亏欠过任何人,唯有如今看见连靖,便总觉得自己欠他一条命和锦绣前途。
叶征从不掩藏自己对他的亏欠,整个护龙山庄里出了季北,只有连靖能让她多说几句话,连靖又是大师兄,他对叶征的照顾也比旁人多些。
叶征起床撑了把伞独自出了护龙山庄,她沿着长街走,去寻找曾被二师父称赞过的医馆,二师父是清州神医,这世间能被他称赞的医馆必然不会太差。
她来的早,百草堂的大门才刚开,伙计正在整理桌椅和药才,郎中也还未到,那伙计还年轻,见着她站在门口又不十分着急,便主动上前询问。
“姑娘是来抓药吗?”
叶征道:“家中有人近来天冷便开始咳嗽,这里有没有...有没有什么药?”
那伙计又问:“咳的厉害吗?”
叶征想着连靖这几日的情形,斟酌着说:“不算厉害,只是偶尔。”
伙计心领神会,说了句姑娘进来稍等,便去往里间拿出两个不大不小的瓶子。
他将瓶子递到叶征面前,说道:“气温寒时犯咳症的人不少,但也不是大病,所以这枇杷秋梨膏最适合这样的人,每回取两三勺放入温水中,当茶饮用,祛痰止咳又润肺。”
叶征从他手中接过秋梨膏,付钱时伙计盯着她一直看。
那伙计道:“姑娘你应有眼疾吧,若不着急回去,不如坐着等百草堂的先生们来?”
叶征本以为那伙计是因她满身黑衣打量她,岂料看似不起眼的小伙计竟也能看出来她眼上的问题,但那伙计说的虽对,叶征也未因着他这话留下,只说道:“多谢你好心,但我的眼睛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伙计也没有再强留,但提醒道:“雨天路滑,姑娘路上小心。”
叶征点头到了声谢,这雨一时未休,她撑伞提着两瓶秋梨膏在清晨回去,时辰尚早她没着急去送给连靖,先回了自己院里。
今日她不想冒雨练剑,便独自在中庭,将还未完全熟练的剑法练了两三遍。
贺川临走之前,匆忙教她的东西她还未完全掌握,且如今又不知该如何去请教这位三师父。
她额头上溢出了些细汗,分不清是累的还是急的,她搁了剑坐在门槛上吹凉风,院中的池水里还有浮萍在晃动,几条小鱼儿摇摇晃晃。
这个院子修的别致,但过往她像个过客,回来几日便走,从未对这院落生出过多少的归属感。
她过去根本不想踏进这座院子,池子边、树底下、廊檐下,到处都是贺川的影子,就连护龙山庄她都不肯回来。直到她终于开始试着接受师父的死,这座院子也开始被她慢慢接纳。
她开始试着坐在贺川曾经坐过的地方,开始尝试拿起贺川曾经拿过的刀剑,这鱼贺川喂过,院中的花草贺川也亲手浇过。
每每回忆侵袭,眼睛便忍不住酸涩,这世间她独自一人活了好几年,贺川带她脱离苦海,而如今她又成了一个人。但她有这个院子,有同门,有师父留给她的一生都用不完的钱。
她这一生可以选择听从慕容秋的安排为恒国鞠躬尽瘁,也可以遵从自己的意愿游走江湖。
但她给自己选了一条最不自由的路,但至少今后在天亮起时,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慕容秋从外走来,叶征起身,见他手中还提着柄长剑。
慕容秋边走边说:“你愿不愿意,让三师父教你?”
这是个所有人都不会拒绝的事,慕容秋这么问,皆是因为眼前的人是师兄贺川的弟子,贺川这短暂的一生只收过这一个弟子,但一出手便赢了护龙山庄一片。
慕容秋突然不敢去教贺川交过的徒弟。
此刻叶征俯首,恭敬道:“多谢三师父。”
贺川与慕容秋同出一门,皆为上一任庄主褚竟良的弟子,贺川会的剑法慕容秋也会,慕容秋会的刀法贺川亦会,叶征今日未练透的剑法,经由慕容秋一番指点,于她手中果然顺畅不少。
“师父曾说护龙山庄里,三师父的刀法比他好。”
两人坐在武场边的亭子里休息,慕容秋接过季北递来的茶说:“那是他在谦虚,我比不上他,若不是当初你师父主动退出,这御前第一护卫一职,也轮不到我。”
慕容秋喝着茶,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叶征。
贺川一生,于奔走江湖时捡了这一个孩子,未送与别人,也未送回护龙山庄,他本不是个喜欢养孩子的人。
但他养了,二十几岁的年纪便带了个孩子在身边,且教授武艺,倾尽所有的教,教的这个弟子,不出手时静观沉思,一出手便是要大杀四方的气势。
这像极了贺川。
慕容秋喝完了茶,看了看正逐渐阴沉的天,提起手边的剑对叶征说:“趁着大雨未到,把方才那几式再练几遍。”
季北原本在一旁观看,但看着看着不自觉捡了条树枝做剑,在武场便跟随慕容秋和叶征的剑式练了起来,祁俊来时,正看见他拿着树枝学的眉头紧皱。
祁俊未打扰他们,他坐往一旁,看这天阴沉的厉害,许是又要下雨的样子。武场内的两人每个招式皆越来越快,快到他已看不大清楚。
再看一旁的季北,眉头皱的更紧。
练了几下手都要绞再一起,他终于停下动作将树枝搭在肩头,但眼神自始至终都未离开武场中央的两人,直到那两人停下时,他才稍作喘息。但武场中央的两人只是停下,将方才不甚顺手的几招放慢捋顺,不过片刻便又重新开始,两柄剑相撞在一起崩出的火花远远的被场边的两人看见。
季北坐去祁俊身旁,祁俊道:“这哪里是在教剑法,这是在教你师姐杀人。”
那剑刃几乎贴着叶征脖颈划过,但又适时的在脖颈前收住,腰部、手腕、胳膊、喉间,脖颈,慕容秋长剑划过,若面前的不是叶征而是个敌人,那此刻这个敌人,必然已经遍体鳞伤或者直接没了姓名。
季北此刻十分老成的说道:“二叔你不知道,护龙山庄的武功,都是杀式,不留活口。”
护龙山庄要护的是天子,刀剑一出,必不会给乱臣贼子半分生机,他们不能输,只能斩尽杀绝。
祁俊未曾见过这样的慕容秋,亦或这样的慕容秋只在他看不见的危险之境,他挥刀间将危险挡在身前,背后的自己,便能一直高枕无忧。
过往的御前第一护卫腰配长刀,未着锦衣华服未佩珠玉发冠,只是一身黑衣而来,但英武俊朗的直让他移不开眼。应是冷面护卫的模样,但一开口先眉眼含笑,总不带半点冰冷,他手里的刀与人相反,一个狠戾,一个恭顺。
此刻眼前的慕容秋,应也有几分狠戾,那长剑在他手中,疾风似的不给叶征留半分喘息的机会。
季北看着,突然想起了叶征的那句“遇强则强”。
如今护龙山庄里的这些人,应都无从与慕容秋比较,但如今正与之抗衡的叶征不曾懈怠半分,未因无胜算而先放弃,慕容秋步步紧闭,她便招招死挡。
祁俊看着此刻以大欺小的慕容秋,皱眉说道:“你师父怎么对你师姐这么凶狠。”
武场上的两个人在祁俊眼里像是打红了眼,彼此分毫不让,慕容秋这个一把年纪了的人也像个孩子似的步步紧逼不肯放手。
季北笑道:“二叔别担心,小五师姐只会因为师父她遇强更强。”
祁俊自然能看出叶征的性子,唯一担心的只是怕刀剑无眼误伤叶征。
两人在武场中胶着,祁俊在亭子里看的心惊胆战,只有季北悠然自在的从袖子里摸出几个核桃,用手指捏开后,先给祁俊递去。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祁俊看着人小力大徒手捏核桃的季北,接过时不仅心想,这小子再过些年,不知又会是怎样的高手模样。
眼看浓云更深,武场中的两人还未停下,季北已看出来叶征的体力渐退,剑式已变的有些许缓慢。但这已然超出了他的预期,如此下来,进宫试炼时分六道宫门而站的一百二十名侍卫,根本不足为惧。
又过片刻,武场中央似入了魔一般的两人,才终于在雨来之前停下,但刚走至武场边,雨便淅淅沥沥的下起,且有大雨的势头。
祁俊递了块核桃给慕容秋,慕容秋随手丢进嘴里,说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能等着。”
季北和祁俊对望一眼,说道:“没有带伞。”
慕容秋边嚼核桃边将外袍脱下,对着季北笑的别有深意:“无妨,一样回去。”
慕容秋一手拉过祁俊,两人钻入衣袍下,就这样在两个徒弟的注视下,头也不回的走了,季北将手里最后一个核桃捏碎,边剥边咬牙切齿的看着逐渐走远的两个背影,说道:“他们都四十岁了,还这样!”
叶征理了理袖子,将长剑收回剑鞘,笑道:“你羡慕吗?”
季北将手里核桃皮一扔,三两下将外袍也脱下,他顶在头上又空出些位置朝叶征示意:“不羡慕,我也有,师姐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