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离歌》禾凌

33、第 33 章

　　慕容离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偌大个京城，她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卢绾儿看穿了慕容离若的惊诧之情，却只是同她一道扶起了白承欢，顺势给染血的衣衫上披了一条斗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而后抬头对慕容离若道：

　　“跟我走！”

　　说来也怪，卢绾儿竟凭一己之力引着慕容离若，带着突然伤重的白承欢走过了人墙。周遭人潮在她靠近时都纷纷避让，仿佛她不得近身。

　　很快，三人挣脱了包围，重新钻回另一条深巷中。

　　雨中泥土的清香沾着一缕陈年的草药气息随风飘进慕容离若急促的呼吸。

　　她杂乱慌张的心绪突然得到了安抚。

　　卢绾儿搀扶着白承欢，领着慕容离若从后院走进了一家医馆。

　　卢绾儿将白承欢引到一张竹席作垫，铺着干净白纱的床榻前，示意慕容离若扶他躺下。哪知白承欢因疼痛身体蜷缩，根本无法平躺。

　　此时慕容离若才看见，白承欢的脖颈间青筋暴起，双眼突出布满血丝。方才吐出的血污早已被雨水冲刷，浇盖了他淡青色旧衣之下若隐若现的年轻身躯。

　　他像中邪般胡乱地刮挠着全身。

　　“小白，小白！”

　　慕容离若慌了，她从没见过这种毒发迹象。

　　“‘君墨香’不是已经给他吃下去了吗？蛊虫也挑出来了，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慕容离若见白承欢此种惨状，不禁红了眼眶。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力抓住少年的手腕，阻止他把自己挠的血肉淋漓。

　　卢绾儿见状，快步走出房门。眨眼的功夫，手里端着一碗晾好的汤药进来了。

　　“这个能压制他体内的蛊毒，喝下去就能减轻痛苦。”

　　说着熟练地捏住白承欢的鼻子，将汤药灌进了他的嘴里。

　　白承欢翻转挣扎了片刻，慕容离若只得守在床边，拼死摁住他指节发白的手。

　　半晌，似乎是药力来袭，白承欢渐渐瘫软昏睡过去。

　　慕容离若方才重重舒了一口气。

　　卢绾儿从内室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套衣物，带着淡淡的皂香。

　　“慕容姑娘，这是我的衣服，你且将就一下，把湿的褪下来吧。”

　　兴许是雨水沾衣的缘故，慕容离若自觉全身沉重不堪，她勉强支撑着从床边起身，朝卢绾儿笑道：

　　“多谢卢姑娘...可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慕容离若接过卢绾儿递来的干净衣物，走到内室帘后。里屋随即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们的去向...是你们的那个朋友临走前跟我说，你们今早或许会在那一带停留，我就赶过去了。”

　　“我们的朋友？”

　　趁着卢绾儿说话的档口，慕容离若已然换好了一身月白素裙走出来。一束素缟绑带轻轻垂落在腰间。没有多余装饰，却衬出一副窈窕腰身玲珑有致。

　　这是慕容离若自回京以来的第二套裾裙。她褪去那一身破落狼狈的玄青色束身衣，换上女儿装，才更有了温婉大气的女子模样。

　　“就是阿洛呀...我还以为他是你们的朋友？”

　　“阿洛？他在哪儿？你何时见到他了？”

　　慕容离若眼睛顿时一亮——这人是串联太子哥哥和白承欢身世之谜的关键，他既与那假扮哥哥的神秘人有牵扯，又曾亲口向白承欢透露了东宫追杀他的“阴谋”——

　　那块刻着“翊”字的桑格神玉是否当真是白夫人所赠？《神农册》是否确有其书？而太子哥哥是否又真如阿洛说的那样，为了追求永生而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

　　不，不会的，她的太子哥哥是谁？是饱读经书温文尔雅的翩翩郎君，也是心怀苍生顾念百姓的大俞皇子。一个年方十二三便对一个臣下之女尚且怜爱备至的人又怎会为了一己私欲做出泯人性的事？——

　　对吧...

　　慕容离若想到此，忽然没了底气。

　　其实她也不是没听过“人心都是会变的”这种话，她只是不愿相信自己心里那个永远笑着，仿佛从不生气的翊哥哥会变成别的样子——

　　与其说她不愿相信，不如说她不接受。

　　儿时美丽的回忆已残存无几，如果连“翊哥哥”都不复存在，那她还能盼些什么？

　　“他才不是什么朋友，顶多算个污点证人。”

　　慕容离若一想到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就更加没了好心情。

　　她一想到那个人，便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恐惧——

　　她从没见过那样一个人：周身都有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像那极寒之地寸草不生；眼睛如漫漫长夜，不透一丝光亮。

　　“骆厌行。”

　　慕容离若喃喃念着，那人竟然连名字里都藏着一丝荒凉，仿佛他从不曾活过，又仿佛活了太久。

　　“如此倒是奇怪。他体内的毒，与白少侠体内的同宗同源。却比白少侠所中的还要深重许多。”

　　卢绾儿听罢，未留意慕容离若若有所思的神情，顾自分析道。

　　“你说什么？”慕容离若回过神来，“和小白体内的同宗同源？！”

　　卢绾儿边为白承欢褪去湿漉漉的衣衫，边答道：

　　“正是。这也就是为何我早早为白少侠晾好了药汤。这药的配方，便是我从阿洛那儿得了灵感而来的。”

　　原来，那日在五峰山脚下时，卢绾儿便注意到了阿洛的异常。只是那时她尚不能确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依照自己的判断从医馆取了父亲卢金手制好的药丸赶回茅屋引阿洛服下。经由白承欢见证，讲述其服药后症状，便稍稍印证了她的猜测。

　　“我给他的药丸里含有白头苓和涯胆子，都是凉血解毒的。他吃了以后有过短暂的往来寒热，郁气上行，淤血外涌，而后平顺…”

　　卢绾儿边说着，从内堂取来一个小竹皮包。轻轻一抖，一行码齐、按长短粗细排列的银针赫然眼前。

　　她纤纤双指一捻，取针下穴，准而快，全不像慕容离若那般口中念念有词——

　　别看卢绾儿年纪与慕容离若相仿，实际操练的手法利落且沉稳，俨然一副老辣做派。

　　“昨夜里阿洛又突然出现在医馆外，向我求了大青藤、乌骨草和西官子这几味药。看他的样子似乎体内毒伤又发作了，我便赶紧给他取来这些东西。我本想给他递些可顺服的药，可一转眼，他又失了踪影…”

　　骆厌行昨夜进了京城？他找过卢绾儿？

　　慕容离若大惊，料想骆厌行应是对京城和卢氏医馆的所在十分熟悉，才能在毒发的危急时刻前来求药。

　　他到底是谁？现下若他再说些自己是区区江湖过客的昏话，慕容离若是断不会再信的。

　　身重隐伏之患，武功高深而又与通晓易容的神秘人物有染…这可不是普通江湖人。

　　再有，大青藤性凉微苦，不易寻得，其性为阳，用此药所炼有“阴阳聚合散“等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烈性毒药；而乌骨草和西官子都是大寒之物，有凝血滞气之效。这三味药材性味相克，一同服用的效果难以预料，他为什么会向卢绾儿求这些东西…

　　“卢姑娘，你我虽然相识尚浅，但你的医术却是有目共睹。敢问卢姑娘你师从哪位名医大家？”

　　话到档口，三针已入中府、白汇、交门三穴，白承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微红，双眉紧闭，却不再苦苦挣扎。

　　卢绾儿听罢，头也不抬道：“我的医术都是跟我爹学的。喏，就是这个医馆的主人，也是慕容夫人的好友。”

　　忽而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停下手中的动作，道：“说来…我爹他从昨天开始就不见人。到也不知去了哪儿…”

　　“卢大夫是我娘的朋友？”

　　慕容离若心下一想，倒也说得通。这些时日母亲生病，卢大夫常来为其诊治，二人成了好友倒也不算稀奇。

　　“说来，我还想问问慕容姑娘，你可有听过‘落凤阁’这个名字？”

　　落凤阁？

　　卢绾儿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却在慕容离若心中点燃了一道野火。

　　落凤生，天下灭；血鸢出，鬼门入…这句话的开头，不就有“落凤”二字吗？

　　不过慕容离若并未声张，她摇了摇头。

　　“那就怪了…这是我头次随爹爹去你家府上问诊时就听过的名字，似乎慕容夫人的病症也是因它而起…不过爹爹也从不许我过问。本以为你会知道些什么呢…”

　　娘亲的病竟是因为“落凤阁”而起？卢大夫也知道“落凤阁”？他二人之间有何关系？

　　“我娘…跟卢大夫很熟吗？我是说…他二人早前便认识？”

　　“倒也不是…我之前并未留意爹爹与慕容府有过往来…只是有一次，我偷看到爹爹在给什么人回信，信上写着‘莫愁亲启‘四字，而那受信人便是慕容夫人…”

　　莫愁？一个慕容离若从未听过的名字。

　　“敢问卢大夫尊名？”

　　“家父名金手，取自医典《淮阳经》‘逐生但求金不换，发阳问点手中仙’一句。在流落京城前是个赤脚大夫。 ”

　　卢金手…莫愁…

　　慕容离若脑中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名字，她想在记忆里寻找着它们有可能出现过的地方。

　　无果。

　　“卢姑娘，你可听说过‘血鸢‘？”

　　慕容离若试探着问道。如今千头万绪，又冒出个卢氏医馆的大夫和莫愁，叫她怎能不头疼欲裂。现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能问出一点是一点。

　　没曾想，卢绾儿竟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血鸢‘是我爹这些年一直在钻习的一种剧毒…你是怎么…”

　　什么？！“血鸢”是一种剧毒？这个自己刚刚听说的名字，却没料到早已经有人开始了研习？！

　　“落凤生，天下灭；血鸢出，鬼门入…”

　　慕容离若双眼圆瞪，她再也瞒不住了，中邪般一字一顿将那句罗雀司神秘人交给她的话念了出来。

　　“什么？”

　　卢绾儿心下陡然一颤，“这句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两步之遥的二人视线猛然衔接，她们互相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惊惧之色。

　　一张遮天的大网似乎在小小的一方医馆铺开，横梗在她二人的头顶愈发清晰，沾染着阴谋与血腥撒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