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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防窥玻璃上布满了水珠,将冷风冷雨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外,温柔的女声掐着细嗓,用陌生的语言,哼唱怀旧的调调。我觑了眼副驾座上的人,心虚地缩在后座的小角落里。

      苍天呐!谁能预料到,钱锟提及的弟弟会是黄仁俊?早知会遇到自己的心理医生,我宁可风吹雨打,也不要上黄仁俊的车。

      好在钱锟只是友好客气地笑笑。

      “仁俊,从后座拿条毛巾,给你朋友擦擦吧。”

      黄仁俊朗声应下,拿过毛巾,擦干我后背上的水。

      开车的人也不是陌生面孔,是初次见面时,坐在桌边的男孩。黄仁俊前倾着身子,抱住驾驶座的椅背,亲昵地介绍道:“这也是我哥,叫董思成。”

      被点名的人正欲回头,又被钱锟大惊失色的催促声逼停。

      “大哥!你看路!路在前方!”

      董思成吐吐舌,又盯着后视镜,对着我粲然一笑:“钱锟就是凶巴巴的。哦,他就是钱锟。”

      看来他们还不知道我跟钱锟的关系。悬着的心落了地,我微微舒了口气。

      回家的路一改之前的冷清,走得平稳又热闹。黄仁俊没大没小地闹着哥哥们,一会扯着钱锟的卫衣帽子,跳上他的后背,一会又勾着董思成的脖子,非要来个锁喉。我默默地啃着手指,看他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模样,回想起自己阴郁枯槁的青春,只觉得羡慕嫉妒,动辄向往。

      “来坐坐吗?”

      到了学校,钱锟佯怒地拍拍他的屁股,唤他赶快下来,黄仁俊毫不在意,扭着脸,向我嬉皮笑脸地吆喝。

      “你室友还没回来吧?来我宿舍吧。”

      宿舍也还是记忆里的那般温馨舒适,只是兰花换成了白百合,窗台上还睡了只小花猫。我霍地打了个喷嚏,抱歉又新奇地看向黄仁俊。

      “你的猫?”

      “不是我的。”黄仁俊飞快地换好鞋,挑了几块零食递给那猫,“是学校的流浪猫,我去喂过几次。时间长了,熟起来了,它就自己摇摇晃晃地跟过来了。”

      “叫什么啊?”

      黄仁俊邀功一般昂着脑袋。“叫球球,因为圆得像个球。”

      猫如其名,球球被他养得圆润肥胖,毛发油光水滑,丝毫不见颠沛流离的窘态。见我远远地站在客厅,球球舔舔爪子,“喵呜”叫了一声,直愣愣地向我伸出前爪。

      “呀!”黄仁俊举着猫,雀跃地跑过来,“它要你抱呢!”

      那猫的眼睛晶莹剔透,我与球球对视着,心底赫然有些动容。球球扑进我的怀里,下巴垫在我的肩头,肚子也软软地贴在我的胸膛。

      “他们都说,小动物是最通灵性的,它们认得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纵使在此之前,它们从没见过面。”

      黄仁俊眨巴一双大眼睛,睫毛卷翘,扑闪扑闪的,犹似翩翩起舞的彩蝶。

      “帝努,看来你是顶大的好人呐!”

      我是吗?我抱着猫站在原地。我不知道。夜渐深,室友还没有回来,我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平躺在黄仁俊那张铺得熨帖的小床上。雨未停,屋里漆黑一片,仁俊和董思成挤在另一张床上,压低了声音,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窸窸窣窣的声音催生困意,我昏昏沉沉,逐渐坠入梦乡。

      梦里,我成了一颗参天大树,树茎盘根错节,深深地扎在泥沼里;抑或高大的重山,沉甸甸地压在贫瘠的黄土上。有呼啸声从远方而来,气势磅礴,沸反盈天,我满怀期待地向声源望去,却惶恐地发现,似乎世间所有的愤懑和怨恨,都囊括在了这喧嚣中。

      “帝努?帝努?”

      恶意来势汹汹,且猝不及防。一丙尖刀劈进我的躯壳,一把银斧剁掉我的枝干,数千双手疯扯着我的嫩叶,数万捧污水泼洒在我的高冠。我暴怒,我哭嚎,我不解,我绝望,可我无法发声,无法反抗,仅因我是树、是山,是没有自由和灵魂的展示品,只被允许一动不动地杵在土地里,像残缺不堪的破抹布,任由世人欺辱和霸凌。

      “帝努?你怎么了?快醒醒。帝努!”

      忽然,一只灵巧的小猫闯入了混乱中,紧接着,一束光照进了黑暗,一阵花香飘进了腥味冲天的沼泽里。一双柔软的小手抚上我千疮百孔的躯体,一声温软的呼唤驱散了数以万计的谴责。我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

      “帝努,你别害怕,我是仁俊,我在这里。”

      黄仁俊曲着腿,坐在床头,而我正侧着身子,躺在他的大腿上。

      屋里静悄悄的,悄无声息,透过飘扬的窗帘,还能看见街上影影绰绰的街灯。黄仁俊轻柔地擦着我额上的汗水,问我是不是做了噩梦。我四肢僵硬,惊魂未定地反问他:“黄仁俊,你很难过,或者很烦躁的时候,会干什么呢?”

      “我会去洗澡。”黄仁俊歪着脑子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最好是淋浴。当我站在花洒下的时候,我会觉得所有闹心的烦恼,还有打不开的结,都会随着热水,哗啦啦地逃走了。”

      床有塌陷,是球球应景地跳上来,将脸拱进我的颈窝。温软在怀,驱散了心口的寒意,看着他俩一大一小,两双澄澈无暇的眼睛,我逐渐清醒过来,动了动手脚。

      于是顷刻间,山塌了,树倒了,所有的乌云冷雨被放逐了,所有的严寒冰霜被融化了。

      我微微抬头,仰视着黄仁俊灿若星河的眼睛。

      我再一次被仁俊挽救。

      不。

      是拯救了。

      “那么我觉得……”我一边说,一边发自内心地、轻快地笑起来,“我现在,最好去洗个澡。”

      当然,我并不是真的要去洗个澡,可心情和身体都轻盈舒畅了许多,也是不可置否的。剧本在大雾弥漫的冬晨完成,讲述了一个有关校园暴力的故事。我开玩笑说,如果真要拍摄,我应该出演那个可怜的孩子,可黄仁俊却毅然决然地摇摇头。

      “李帝努,你应该演救世主才对。”

      “你在逗我吧。”我笑着摆摆手,“我话少,又无趣,不合适。”

      “可有的时候,谅解和善意并不需要通过说很多话来表达啊。”黄仁俊一口否认,坚定地说,“陪伴就足够了。”

      我心弦一动,噎了噎,不知如何作答,黄仁俊撑着下巴,看向窗外。

      “昨晚又下雨啦……怎么这么大的雨啊……”

      闻言,我也不由自主地看过去。风起,云开雾散,咖啡厅外的世界渐渐明晰,古旧的石板路上布满水坑。

      “唉……那是谁?”不知看见了什么,黄仁俊陡然兴奋起来,指着远方一颗老树,“好像是Sam……啊,是他!是我学长!”

      Sam生得高大俊美,站在光裸的梧桐树下,遥遥地冲我们招手,黄仁俊兴颠颠地跑过去,熟稔地摇着他的胳膊。

      “这是Sam,Tom的亲哥,以前也是我们剧团的,现在在皇家歌剧团工作。”

      我一拍脑门,幡然醒悟。怪不得瞧着有点眼熟。又盯着Sam瞧了一阵,侧身用韩语问黄仁俊:“是会来学校招人的那个剧团吗?”

      “嗯。”他点点头,“是我很想加入那个。”

      听闻如此,我笑容一滞,心情霎时有些微妙。看着Sam那张跟Tom如出一辙的脸,倏地涌起一阵阵说不上来的警惕和抗拒。Sam倒是毫无察觉,盛情邀请我们共进午餐。我正想找个理由蒙混搪塞过去,就听黄仁俊忙不迭答应下来。

      “好啊好啊,我知道一家牛排做得很好吃的餐厅,我想学长应该会喜欢的。”说罢,他转过身,牵住我的手腕,“你也会喜欢的。”

      话已至此,我也不好再推拒,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他们向西餐厅走。好久不见,两人聊得热火朝天,我坐在一旁,寂寞地敲水杯,倍感自己分外多余。

      “你们剧目定了吗?今年的剧本谁写啊?”

      黄仁俊拍拍胸脯。“我写,我是主编剧。”

      “演员呢?主演都确定了吧?”

      “确定了,Tom男一号,我男二,女主是音乐系的,但是台感非常好,可以期待一下。”

      “什么时候开始排练呢?”

      “就下周,以后可有的忙啦。”黄仁俊切了块牛排,顿了顿,脸上飞现两团红晕,“今年学长会来看吗?”

      “肯定会来的,董思成也会来。”Sam放下餐具,捏捏他肉乎乎的脸颊,“今年名额多,你跟Tom好好表现,肯定都能过……”

      我霍地站起来,欠身道歉,快步躲进洗手间。

      洗手间的窗户正对着一条河,我不顾严寒,用凉水猛拍了三下脸,漠然望向窗外。一只飞鸟歇息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一片黄叶悠悠然地随风飘扬。

      尽管有些不光彩,可是我得承认,我不高兴他俩旁若无人的亲昵,也不舒服黄仁俊看他时崇拜的眼神。更何况他还是Tom的亲哥,Tom又曾“揭发”过我……

      总之,我觉得这个Sam不怀好意,虽然我们从未谋面,但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不值得黄仁俊如此尊重,如此喜爱。

      那到底谁才值得他的关心与垂怜?我盯着镜子,一寸一寸,从下往上打量着镜中的人。门被人叩了两下,一个瘦弱的身影闪了进来。黄仁俊捏着下衣摆,低声说:“我吃饱了,来漱漱口。”

      我猛然回神,挪开两步,抱着手臂靠在墙上,一言不发。水花四溅,染得他的衣角都有些湿润,黄仁俊鼓动着腮帮子,活像一只小金鱼。

      “走吗?”

      他拿出卫生纸,擦干净双手和嘴角,抬起头看着我,满脸歉意。

      聪明人的把戏。我深刻地体会到了,先前黄仁俊那番话的含义。

      确实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董思成也是剧团的吗?”我在他柔软的眼神中败下阵,放下双臂,幽幽叹了口气。

      “是的,他很厉害的。”

      提及家人,黄仁俊面上浮起一阵傲娇。我笑着揉了把他毛茸茸的脑袋,跟在他后面,慢吞吞地往回走。

      回到餐位,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便相互告别准备离开。收拾书包时,仁俊诧异地“咦”了一声。我疑惑地扫了一眼,意外发现,用餐前,我特意替他拉到底的书包拉链,此刻最下面那一节,正大大方方地敞着口。

      “或许是我不小心蹭开了吧。”

      黄仁俊满不在意地摇摇头,翻手拉上空缺。我若知若无地看看书包,又看看Sam。

      “怎么了吗?”

      Sam歪着头,心平气和地笑道。我心情复杂地望了他一阵。

      “……没什么。”

      没过几日,老师果然宣布,此次的剧本需要拍摄,纳入期末考试做综合测评。话音刚落,教室里登时一片唏嘘,黄仁俊泰然自若,一副“我早就预料到了”的神情。

      我看看他,又看看老师,默默掐紧了手心。

      “黄仁俊还不知道你有镜头恐惧症吗?”李东赫惊诧地问道。

      我摇摇头。“其实上,他什么都不知道。”

      伦敦今天下雪了,地上树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视野能及皆是皑皑白雪。上午黄仁俊来敲门,兴高采烈地问我要不要去打雪仗,我举着还未挂断的电话,看着门外裹得跟个糯米团子一样厚实的人,再三掂量,还是打着没睡好的名义,婉拒了他。

      “去试试呗。”电话那头“呼啦”一声响,我猜他也拉开了窗户,正凭栏远眺雪落山林,“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呆在英国,你总要回来的;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再上台了,总要去面对镜头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抓着窗框,看黄仁俊一脚一滑地在雪地里撒欢,绕着董思成跑跑跳跳的,快乐地像只雏鸟。良久,李东赫没等来我的答复,又清清喉咙,接着说。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帝努,去试试吧,年底你还得回来演出,就当提前适应,你看怎么样?”

      前去拍摄的路漫长又忐忑,积雪在脚下吱吱作响,更添几分烦闷。阴沉了好久的天终于放了晴,可挡不住冷风猖獗,寒意森然。黄仁俊塞给我一杯热咖啡,哈了口气,搓搓手。

      “你先喝点热的,暖暖身子,摄影的同学再调一下光圈,马上就能拍了。”

      我乖巧地点点头,站在他身后,乜斜着眼睛,悄悄打量着黄仁俊。最近剧团正式开始运作,这人一心扑在排练上,天天早出晚归,不见踪影。扳手一算,竟然也有个把天没见过面了。

      而眼下,黄仁俊正裹着棉衣站在寒风里,兜里揣着即将拍摄的剧本,连衣帽里还塞了剧团的本子。虽收拾得头干脸净,可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苍白憔悴的脸色,还是诚实地出卖了他的疲倦。

      心脏像被用力揪了一下,突然有些发疼。我捏了捏纸杯,向前蹭了两步,企图替他挡住狂风。

      “排练很累吗?”

      黄仁俊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在剧本上勾勾画画。

      “嗯……有很多需要协商,还有很多要去修改……”

      我嘬了口咖啡,又向前挪了两步。

      “我待会就靠在那堵墙上,你从街角转过来,看见我头破血流的,吓了一跳。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不用在意镜头。我说明白了吗?”

      黄仁俊蓦然回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在裤腿上擦干手心里的汗,心虚地点了点头。

      拍摄出乎意料地艰难。虽已预料到了会很坎坷,但作为当事人,我自己都没想到,重新面对镜头,竟然是一件如此需要勇气、难于上青天的囧事。夕阳沉沉,转眼间,一天就这样被浪费掉了,黄仁俊的单人拍摄全部结束,可我依旧停留在第一幕第一节,没有一丝一毫的进步。

      “帝努今天怎么了?不在状态吗?”

      夕晖晚照,河水波光粼粼,辉映着黄仁俊额角晶莹的汗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他拉着我袖子,柔声安慰我,给我加油打气。我无措地垂着双手,耷拉着肩,再一次被恐惧打败,被挫败吞没。

      “再来一次?我们再试一试好吗?”

      可是徒劳,如同面对钱锟时的哑然,面对镜头,成千上万次的尝试,均是无用的徒劳。

      这可不行。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直打转。这怎么行!年底我还要演出呢,李东赫还等着我回去呢。我不能这么软弱,我得克服,我得战胜……

      我正欲张口答应,却突觉头晕目眩,冷汗涔涔,浑身筛糠一般,猛烈地颤抖起来。

      “帝努?李帝努?你怎么了啊?脸色怎么这么差?哎哎,李帝努!”

      胃里像是熬了一锅五味杂陈的海啸,又像是孕育了一场强劲有力的风暴,阵痛搅碎了五脏六腑,酸苦顺着喉管攀沿而上。来不及回答黄仁俊忧心的询问,我捧着肚子两步跑到河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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