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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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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又是大课,我跟黄仁俊约好一起去餐厅。下了课,他被老师叫住留堂,我便提着书包,先去占个座。英国人民对土豆和炸物甚是钟情,不期而然,今日仍旧是胡椒土豆泥和炸鸡块。我挑三拣四,扒出几筷子水煮青菜,又给黄仁俊打了一份土豆烧鸡。
这会人还不多,食堂处处是空座。我托着两个餐盘,费力地往座位走时,一个女生忽然插过来,拉住了我的书包。
“你是黄仁俊的朋友?”
朋友?黄仁俊说是,应该算是了吧。我蹙眉避开她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是的。”
“果真是这样啊。”女孩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句话。”
“嗯?”
她挽住耳边的碎发,侧着脸对我嫣然一笑。
“离黄仁俊远一点。”
食堂大门突然被用力地推开,才下课的同学们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偌大的空间就变得拥挤嘈杂。书包在背后沉甸甸的,手里的托盘也凉冰冰的,有菜汤溢出,浸染了大拇指。我屏息凝神,反问道:“为什么?”
女孩说得斩钉截铁:“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仲秋时节,草木皆凋,纵使阳光明媚,也掩盖不住凌然的衰败。我冷了脸,淡淡地瞥了眼这女孩。
“空口无凭。”
“你现在肯定不相信,毕竟他这会儿对你可好。”女孩扁扁嘴,一脸嫌恶和轻蔑,“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留学生里他的风评是最差的,什么两面三刀,虚伪造作,说的都是他黄仁俊……”
被说闲话乃是人之常情,可这么明目张胆的,还真是头一次见,我抿抿嘴,有些愕然,也有些愠怒,刻意咳了两声,想打断她,可那人分毫未察,依然喋喋不休。无名的火气油然而生,再三隐忍,还是呛了她一声:“不用打听,我就是留学生。”
大抵没料到我如此强硬,那女孩怔了怔,急切地想要辩驳。食堂越来越吵,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我一边担心跟黄仁俊撞个正着,被他听去这些污言秽语,一边烦不胜烦,急于摆脱。
“够了!”
有人厉声呵斥。我愣了一下,看向女孩的身后。
“说够了就离开吧。”那人面沉如水,踱步而来,“下次再嚼人舌根,挑个好点的地方,起码别让我再撞见。”
耳畔瞬间清净了不少。女孩眼眸低垂,脸蛋通红,咬着下唇欲言又止,半晌,才弱弱地道声了对不起,悻悻离开。
“谢谢。”
待人走远,我感激地冲他点点头,转身去找黄仁俊。那男孩几步追上来。
“你不要生气,我跟仁俊也是朋友,我是Tom。”
我脚步一顿。原来他就是Tom,倒跟传闻中的一样,彬彬有礼,一表人才。想起他刚刚那义正言辞的模样,我勾勾嘴角,善意地笑了笑。
“我是李帝努。”
“我知道你。”他爽朗地笑开,“Jeno,你是李Jeno。你从韩国来,是名爱豆,还有个队友叫李东赫,对不对?我认识你的。”
笑意迅速冷却,那一刻,我只觉五雷轰顶,如坠冰窟,连脚下结实的大理石地板,都被强悍的波动震碎了。
怎么就被认出来了?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在我自以为侥幸逃脱的时候被认出来了?难道我没能躲过不幸,又被拖回了炼狱吗?
迷茫中,似乎有人叫了我的名,还有人拍了我的肩,可我呆滞在原地,昏昏噩噩,连黄仁俊何时走到了我的身侧,又如何打发走了Tom,都浑然不知。一双手压住我的手腕,仁俊担忧的眼神在我脸上不停游弋。他牵着我缓缓走到空桌边,犹疑道:“帝努,你怎么吃得这么少?”
“吃多了会长胖,会不好看……”我下意识地嗫嚅道,“……这样粉丝就不喜欢我了。”
话一出口,我立刻惊醒,警惕地捏紧双拳,打量着对面的人。黄仁俊淡定地握着汤匙,不疾不徐地尝着浓汤。
我连忙补救道:“额……我是说……”
“问问啊,你对剧本创作有什么建议吗?”他叉了一块鸡肉,放到我的碗中,“教授刚跟我说,这周就得定主题。”
掩饰的话被堵在喉,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我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多虑了。落地窗一尘不染,阳光穿透枝叶明灭可睹,几点光斑落在餐桌上,随着树影摇曳婆娑,我深吸了口气,指着光点说:“不如就叫《光与影》。”
黄仁俊掀掀眼皮。
“光与影?你想突出什么?黑白分明?还是如影随形?”
“就……耳听未必为虚,眼见未必为实?”
“比如?”
“比如,明明捐款日期是19号,可有的人偏偏要17号去跟慈善机构联系,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再截图放到网上,诋毁他人声誉。”
黄仁俊诧异地抬头,隔着半张桌子,审视着我。我心虚地摸摸鼻子,咳了两声。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见解,你若是有更好的想法,不妨说说。”
“没什么,挺好的。”他托着下巴,沉吟道,“冲突也有,立意也很深刻,只要我们把剧情填充起来,是个不错的剧本。”
“但是……”他缓了缓,又说,“有没有更好的选择呢?”
我思忖片刻。“那《虚与实》?”
“比如?”
“出门游玩遇到同事的女孩,因为可爱就多陪她玩了会,又被人诬陷说恋童。”
闻言,黄仁俊扶住额头,揉着太阳穴,笑得无奈又温柔。
“帝努,你想点好的,积极的,向上的,好吗?这些都太阴暗,太消极了。”
见他未为深信,我顿时大为火光。
“所以你是不相信我吗?觉得我是空穴来风吗?黄仁俊,你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但不代表它没发生过……”
“冷静、冷静、冷静。”黄仁俊忙抓住我的手,安抚道,“我肯定是相信你的。但是帝努呀,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啊,我是说万一,万一教授让你期末拍成电影,你怎么还原拍摄呢?”
餐具哐当一声掉在桌上,黄仁俊被吓了一跳,忧虑地伸长手臂,在我眼前摆来摆去。
“你怎么了,李帝努?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
可我全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恐惧里,只知道一遍一遍,不可置信地反问:“真的有拍摄吗?必须要拍摄吗?不拍摄不行吗?”
“以前是有这种情况的,这个教授比较随性,说不准。”
察觉到我的颤抖,黄仁俊反包住我的手,轻轻地拍抚着。他的手小小的,滑滑的,裹在我冰凉的手背上,温软得像团云。
本以为来到欧洲,不会有人认识我,也不用再面对镜头,我甚至笃信,或许不需要医生和药物,我也能自行痊愈。
可谁知,历史是一个圆滚滚的车轮,无论我心甘情愿与否,都将带着洪水猛兽,将我推回原来的轨道上。
一味地逃避是没有用的。我望向操场上追逐打闹的孩童。看来,还是需要见见医生的。
周日的早晨,我起了个大早。伦敦的深秋霜寒露重,在外面走一圈,肩上全是细密的水珠。我抖掉外套上的水汽,推开门,钱锟端端正正地坐在木桌后,笑容憨态可掬。
“早安,帝努。”
“早。”
我理好思绪,紧张地坐到他对面。
“喝点吧,暖和暖和。”他推来一杯水,“我们中国人比较喜欢喝热水,尤其秋冬天,暖胃。”
我惴惴不安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嘬着水。钱锟寒暄几句,忽然问道:“今天想聊些什么呢?”
说实话,来的路上,我曾兴奋又紧张地演练过无数遍,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也曾信誓旦旦地发誓,要坦诚相待,要开诚布公。
可真到了那一刻,那些早已打好的腹稿,那些精心准备的言语,全都化作了硬骨,如鲠在喉。
手里的热水渐渐变凉,窗外的天色也越来越亮,我张着嘴巴,死死地盯着墙上的挂钟,强迫自己从乱麻里刨出一个线头。
可是徒劳。只是徒劳。
无力和挫败滚滚而来,我失魂落魄地低下头,颓废忧伤似丧家犬。
“是我唐突了,不是你的问题,我应该想到的,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可能还对我有所防备。”
钱锟立刻站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快步到我身边。他一只手撑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没关系,不要操之过急,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走出医院的一瞬间,冷风袭来,砭人肌骨。我看向那广袤的天空。
要下雨了。
“后来呢?”
电话那端嘶嘶啦啦的,还有电视转播的声音,李东赫似乎刚下舞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跟黄仁俊怎么商量的?跟钱锟怎么解释的?”
我坐在街边韩餐厅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年糕汤。
“黄仁俊说换主题。钱锟挺有耐心的,什么都没问,只说等我愿意了,再告诉他也行。”
李东赫愣了愣,又严词逼问道:“你跟我讲实话,你选这个题材,是不是想借机澄清自己?”
我犹豫了一会。“……也算是吧。”
“那你想没想过,如果这片子被放到网上,你又会遭遇什么?”
我咬紧了汤匙,沉默不语。
天色愈发阴沉,行将傍晚,就已暮霭纷飞。李东赫颇有耐心地等了好久,听见我细若游丝的一声“没有”,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一点事情没有按照预想的来,就觉得是自己的错,对自己感到失望失落。”他沙哑着嗓子,低沉道,“可是,帝努啊,这很正常,不可能每件事都顺心如意,不然,怎么会有意外呢?”
“我只是想告诉他们,那些事情都是真实的,我没有骗人,也希望完成这个作品,就可以释怀。”我放下叉子,将脸埋进臂弯,“东赫啊,我只是想堂堂正正地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这样畏畏缩缩、不被信任的我,真的好失败啊。”
空白。李东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时空里出现大片的空白。或许我天生不善言辞,抑或这世间根本不存在真相,总之我没办法开口去讲述、去倾诉,因为比起解释,我更希望它就留在韩国吧,就留在过去吧,最好不要再被提起,也不要再传播。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地回忆,再一次又一次地崩溃了。
隔壁桌发出惊呼,我迷茫地抬起头,才发现店外已是乌云密布,狂风骤雨。
“我觉得,黄仁俊是对的,或许换个主题,真的会好一点。”
通话的最后,李东赫吸了吸鼻子,诚挚认真地劝解道。
“你被认出来一次,就一定会被认出来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换个主题吧,听我的,我不想你再被推上风口浪尖了。”
雨打落叶凋零坠落,万事万物都被迫遭受着强烈的洗礼。我结了帐走出店,站在屋檐下,伸手触碰那雨水。水滴洋洋洒洒布满天空,一滴滴,一片片,肥大又冰凉。
一辆黑色轿车呼啸而过,身后跟着压抑的苍黑,和无边的寂静。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呆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虽然万般不愿,可还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一年,也是这样静的黑夜,这样大的雨。
那一年,我才18岁,虽然刚出道没几年,但运气很好,势头正旺;也是那一年,不知得罪了谁,我们组合,特别是我,恶闻频出,层出不穷,什么诈捐、打架,越传越离谱,越传越过分。一时间,网上腥风血雨,即便公司再三澄清,也抵抗不住铺天盖地的造谣,挽救不回我七零八落的人气。
一位我很信任的工作人员,怜悯地拍了拍我的头,告诉我:树大招风,并不是谁都可以控制好自己的羡慕嫉妒恨。
“你别看评论了。”李东赫抢走我的手机,愤愤不平地说,“帝努,你不要看那些恶评,他们说的都不是你。你什么都没做,堂堂正正,天地可鉴,不必心虚,也不必害怕。”
我点点头,对此坚信不疑。
可没多久,我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就被现实无情地打碎成渣。
那晚我们有个拼盘演唱会,李东赫上台前特意跑到幕布后,扫了一眼观众席,拉着我躲到小角落里,悄咪咪地说:“帝努,我看了下,外面还是有很多我们的粉丝的,你不要紧张,不要气馁。”
谁知天公不作美,明明之前风平浪静,轮到我们上台时,忽然狂风大作,天降急雨。舞台又湿又滑,李东赫吓得音都颤了好几下。冷水劈头而落,风吹得人抖抖索索,可发肤之冷远不及心中的寒霜——
——如同上帝盖上了隔音板,当我站上舞台的那个瞬间,偌大的场地霎时鸦雀无声,只有话筒尖锐刺耳的调试声,和掺着水渍的踩踏声。
一盏应援灯熄灭了,紧接着,另一盏也熄灭了。一盏,一盏,又一盏,再是一盏……
直到满场黑暗,不见一丝光彩。
“李帝努——”
暴雨中,我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怒吼。
“滚出组合——”
不出所料,当晚我又被推上了热搜。嘲笑我糊的,骂我活该的,满屏的讨伐言之凿凿,一时间,连我自己都有些动摇,我是不是真如谣言里说得那样,十恶不赦,诡计多端。
“不是的!”李东赫火冒三丈,气得泪珠盈睫,“帝努,我知道,你没干那些事,你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可是他们都这么说啊……他们都说我做了啊……”我苦笑着扯扯嘴角,“东赫,我真的做了吗?如果我有,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如果我没有,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我呢?”
“你自己做没做,你自己不清楚吗!”李东赫死死地扣着我的肩,横眉怒目地咆哮道,“你听着,你没有做,那不是你做的。你不是施暴者,他们——那些不明真相,还跟风、自以为是的人——他们才是!”
“哔哔————”
鸣笛惊扰了回忆,我霍然回神,才发现刚那辆黑车又倒了回来,正稳稳当当地停在我面前。
车窗缓缓摇下一道宽缝,一只肉手欢快地摇摆着,黄仁俊白净的小脸显露在窗后,他眉眼弯弯,惊喜又心疼地呼唤道
“帝努,你快上车,我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