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花停留》远山伊始

13、第 13 章

　　《圣经》有言巴别塔，人类曾经众志成城，联合在一起，只为了铸造一座通向极乐世界的塔楼。上帝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刻意区分了人类的语言，让他们分布在世界各地，巴别塔计划也因此半途而废。

　　走在返程路上时，我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我跟仁俊说着同样的语言，却为何总是触不到塔尖呢？

　　经纪人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车里的气氛降至冰点，连李东赫都缩在角落里，企图用装睡蒙混过关。来时欢声笑语，归时三缄其口，我眼睁睁地看着机场大门与我们擦肩而过，内心一片惘然。

　　车开进地下停车场，公司亮堂堂的玻璃门是昏暗中唯一的光芒。经纪人火气冲天地推门下车，揪着李东赫的衣领把他拉出去，又暴躁地推过来另一名工作人员。

　　“李东赫跟我回公司，你，李帝努，跟他回宿舍。”

　　到了宿舍，落了门锁，我急不可耐地在客厅里绕着圈圈，一门心思全是没见到面的黄仁俊，和被带走的李东赫。公司不会把李东赫怎么样的，我知道，顶多就是审讯、问责。可仁俊呢？他还好吗？面试过了吗？他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生活吗？他知道我今天会去见他吗？这么久没见，他有想过我吗？

　　但是重中之重，我最想知道的还是，究竟是谁泄露了秘密？又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不然经纪人怎么会比我们更早赶到机场，把我们抓个正着呢？

　　有东西抵在小腹上，有点硌，我一摸口袋才想起来，是李东赫塞给我的包裹。在机场被撞破的那一刻，李东赫避开经纪人的抓捕，一把抱住我的腰，趁乱塞了点东西到我兜里，小声地嘱咐道，藏好，回家再看。那包裹方方正正的，被套在黑色的布袋里。我解开绳子，扯开袋口，是一部崭新的手机。

　　“我就知道用得上。”李东赫长长地舒了口气，“幸好我带上了。”

　　我震惊地问他：“你从哪弄来的手机？”

　　“买的。”

　　“你没事买个手机干嘛？我看这手机里什么都没有，还挺新，才买的吗？”

　　“嗯，就这两天。”他躲在洗手间里，打开水龙头，用声势浩大的水流，掩盖自己的说话声，“就在那天，我喝醉的那个夜晚。”

　　我举着手机，等待他的下文。李东赫倒真像是去上厕所了，过了好久，才慢悠悠地解释道：“我本来想买回来自己用，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好像这手机还会另有用途似的。直到前天，你吵着闹着，非要去见黄仁俊，我当时就明白了，或许冥冥之中，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所以，这手机……”

　　“嗯。”他言简意赅道，“是为了联系你的。”

　　这一刻，我分外语塞，有无数的疑问堆积在心口，但茫茫然，一筹莫展。我说东赫啊，我不是故意给你听那首歌的，那些话也只是随口说说。李东赫关了水龙头，用一种特别轻松的口吻跟我讲，没关系，其实他早就把我的证件全带上了，万一我跟仁俊一拍即合，决定私奔，他也能当即定下机票，送我们离开。

　　“你……你不怕公司……”

　　“我不怕。”他坚定地说，“我一点都不怕。”

　　空气被烈日蒸发，顷刻间变得无比稀薄。我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可还是感觉无比窒息，上气不接下气。我扶着椅背，靠着墙壁，颤颤巍巍地在地板上坐下，一字一顿，艰难地哽咽着，东赫啊，我不能让你冒着个险，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李东赫笑了，笑得特别满足，特别畅快。

　　“帝努啊，事到如今，我也不阻止你了，只要你不伤害自己，只要你好好活下去，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我都不反对。我什么都支持你。”

　　又过了三四天，我还被困在这屋子里。李东赫天天早出晚归，在公司和宿舍间来回奔波，我明白，公司又拿未来规划诱惑他，想采用怀柔政策，把我们俩都留下。但我铁了心要退圈，任经纪人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动摇。

　　第五天的下午，李东赫趁着休息时间，闪进卫生间跟我通话。他说公司松了口，可以送他上音乐节目，把他往专业歌手的方向上培养，又说公司也提到了我，问我想不想做演员，如果我愿意，可以安排电视剧或者电影给我。我摇摇头，同他说不必了，考虑他自己就行，我只想见黄仁俊，李东赫噎了一下，好半晌，才哼唧了一句“行”。

　　“求求你了，让我见见他吧！”

　　话应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悸哭，李东赫连忙捂住电话，躲进了隔间里。凌乱的脚步越来越近，门被人粗暴地撞开，发出通天巨响，隔着冰凉的屏幕，我听见黄仁俊苦苦的哀求。

　　“求求你，让我见见李帝努吧……”

　　“我就见他一面，就一面，我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

　　“我求求你们了，就让我见见他吧……”

　　从中国到英国，再从京都到首尔，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太多了，多到我对他了如指掌，即便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想象到他此刻的模样。

　　他涕泗横流，眼皮红肿，像核桃一样，紧紧跟地跟在经纪人的身后，用力地扯着他的衣袖。他不停地重复着，求求你了，让我见他一面吧，就一面，见到他我立刻就走。他说，他太不放心我了，我这个人又笨又傻，还不会做饭，饿了也不知道点个外卖，就等他给我煲粥；还说我老失眠，就算睡着了，半夜也总是会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只能瞪着窗户，看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直至天明。

　　眼泪从他的眼皮里流出来，打湿他的睫毛，滑过他的鼻尖，最后灌进他的嘴里，融成比死海还要咸湿的秋水。他离不开我的，黄仁俊崩溃地号啕大哭道，他真的离不开我的，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吧，我好想他，我真的太想他了。

　　“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经纪人冰冷地拒绝道，“就算没有你，李东赫也会照顾好他，不仅李东赫，我，他父母，我们公司，还有工作人员，我们都会照顾好他。”

　　我不信。我不相信他们会照顾好我，起码经纪人就不行。我是离不开仁俊的。我想。他说得对，只有他是最了解我、最体恤我、最相信我的，我真的离不开他。可经纪人连连摇头，矢口否认，他甚至对仁俊说，我也求求你了，你别再来韩国了。

　　“你把Jeno害得还不够惨吗？”

　　经纪人情绪激动，吼声如雷。

　　“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广告商毁约了吗？你知道他失去了多少粉丝吗？你知道如果没有这些破事，他早就去拍戏转型了吗？你知道他原来那么高大帅气、温柔敦厚，现在不仅脾气差、没个人样，还像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吗？”

　　“Jeno从出道开始，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虽然之前风风雨雨，但那些都能澄清，还有周旋的余地。可是你呢？你不一样，你这是铁证，是对于爱豆来讲不可饶恕的重罪。这种时候，你不仅不听我们的安排，承认自己的过失，把责任都承担下来，反而来责备我们，说我们冷酷无情，说我们无理取闹？”

　　“黄仁俊，你扪心自问，你要成为李帝努这一生唯一的污点吗？”

　　……原来，我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男孩，在他们眼里，一直都是我的累赘、负担吗？

　　偏见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又心寒不已。

　　可是，如果没有我，或许他就不会跟Tom起争执，也一定不会被推到众人面前，让他被唾弃、被讥讽；如果不是我，他仍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在伦敦幽静的剧院里，做着优雅的白天鹅；如果不是我，他会在节假日跟董思成快乐地煮火锅，陪钱锟在泰晤士河边散步；如果没有我，这些烦恼、这些伤痛，将不复存在，从未发生过……

　　分明……我才是他的污点啊……

　　客厅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压抑，我能听见李东赫微弱但颤抖的呼吸，也能听见黄仁俊戛然而止的哭泣，我还听见了经纪人喋喋不休的责备，我甚至听见了，樱花大片大片凋落，树叶成簇成簇枯萎的声音。

　　黄仁俊走了，他什么话都没留下，他就这样走了，连一句再见都没说。他走了之后，首尔又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让万事万物都湿答答的，连窗户缝的水泥白灰都泡软了，团团块块的，扑簌簌地往下掉。嫩叶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挂在枝桠上。楼上脚步沉重且拖沓，没过一会，我听见断断续续的梦呓。

　　“下雨啦……怎么这么大的雨啊？”

　　是啊，怎么这么大的雨啊？

　　大到连花海都凋零了，春意都被冲散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和没有庇护的弃鹰。

　　我瘫坐在地板上，靠在沙发边，把烟扔进水杯里，抬手去摸李东赫的脸。那水里有安眠药，仁俊不让我喝，我便全存了起来，带回了韩国。药没有很多，你们放心，东赫是除了仁俊以外对我最好的人，我不会害他的。

　　四月到了，我们曾经约好了一起去东京看樱花，可是实在对不起，我太失望了，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无颜再面对钱锟，无颜再见到董思成，我愧对仁俊，愧对曾出手相助的所有人，我要食言了。

　　我掰开李东赫的手，取出壁橱的钥匙，端出那个装满了刀具的纸箱，挑了一把短刀。刀光锐寒，耀得我一阵晕眩，恍惚里，我又想起仁俊问的那个问题。

　　李帝努，如果不是爱豆，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他妈的最优解，去他妈的平衡点，我要现在就抱紧我的男孩，同他漫步在繁花盛开的春天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