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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下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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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一件多么离谱的事情,已经是在回缪亚的路上了。
我左思右想,犹豫不下,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给奇犽发了消息:
「我回去了。」
「腿上的伤记得处理一下,会发炎的。」
「昨晚喝醉了,有些话你就当忘了吧。」
他只回给我短短的一句话:「你给我等着。」
“咔。”
我毫不犹豫地把电话卡拔了。
嗯,我是怂人。
一旁的莉莉安娜见状,挑了下眉道:“要换张卡吗?”
“不用。”我闭目捏了捏眉心,又倏地睁开眼,嗤笑道,“怎么,就这么想监听我?”
莉莉安娜郁闷地扭过头去。
我放下手机,继续追问道:“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奶奶去世的事?”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为什么对我的出逃如此冷静放任,谎言被拆穿对他们有任何好处吗?——或者说,设下这个谎言本身有任何意义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突然愿意回来了呢?”
“因为我……”
我一时语塞,只觉手脚冰凉。
因为我无处可去。
原来如此,真是一出好戏呀。
我倒在座垫上忍不住捂着眼睛笑出声。
我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何德何能让诸位如此大费周折。
无微不至地为我搭建好明亮温暖的世界,然后推倒一切,告诉我维系那个充满爱的世界的骨架其实是别有用心,从而让每一块积木都分崩离析。
难道说,就连这拆穿也在你们的计划之内?
我们就这么保持着无言的状态回到缪亚。
经历了罗香节的狂欢,城市一切如常。教堂广场上演奏手风琴的乐师与喂鸽子的人群,红瓦上停栖的雪明鸟,与我离开前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我有时候会想,哪怕再过一百年,这里恐怕也还是这个老样子。
我径直前往教堂东北。临近开学,学校里渐渐有了人气,于是道旁的梧桐不必在风中寂寞招展。
敲门走进学校办公室,我把一沓空白的A4纸摊在办公桌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抱歉,卫琪女士,我不得不宣告一个事实:我对爱一窍不通。”
闻言,她从容不迫地搁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深深地凝视我,缓缓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您从一开始就看走眼了,我并没有您所说的那种才能。”
一口气说完这句话,我感到大脑有些缺氧。
哪怕确实有过不平,可要我亲口承认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突破胆怯之后,一股离经叛道的野火立刻得意地烧了起来。
是,我承认我烂透了,所以你们一直以来的期待也好计划也好,统统成了笑话。
像是早就预料到我的幼稚心理一般,卫琪女士露出一个弧度不超过二十四分之一π的笑容。
她托起下巴平静地说道:“我已经推荐你去汉法拉大学了,相信这两天就会收到答复。”
“那位研究古代语言的教授与我是故交,很乐意卖我这个面子。”
“我很看好你,玛格丽特。”
我很看好你。
我第一次听到卫琪女士对我说这句话,是在十一岁时,那堂课我背出一首十四行诗,一字不差,速度是全班最快。
那是她第一次表扬我。尊敬的师长的肯定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简直有一个世界那么重要。后来我花三个月拼命背完一本大词典,只希望能再听一次那句话。
现在想想,简直幼稚到愚蠢。
窗外梧桐叶沙沙,秋凉最终把最后一声蝉鸣埋掉。
卫琪女士从不开玩笑。收到通知书的那天下午,咖啡杯从我颤抖的手中跌落,洇开一片浅褐色的渍痕。
而我只感到呼吸仿佛凭空被人攥住,肺叶萎靡如腐败的花朵。
倘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我简直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偷偷撕掉那个信封。
后来我申请了延迟入学,并在这之后停止了一切关于希斯玻利亚文的研究。
为了防止我再度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我把信封连同手写研究资料关进抽屉锁好。
同时也把我自己关进房间锁好。
起初我曾尝试靠阅读来转移注意力,却收获了更大的挫败。熟悉的词句一点点破碎分解成陌生的孤立语,我仿佛一个患上理解性失语症的病人,被排斥在文字的世界之外。
期间阿兰和莫里有上门来找过我,邀请我参加一个动物园里举办的读书会,被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
阿兰转手送给我一张电影票,是一部我喜欢的老电影重新上映。我满怀期待捧着一杯黑咖啡走进影院,不出十五分钟就开始走神,思绪忍不住从画面里的某一片落叶上蔓延发散,然后成功睡着。
我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面对一片狼藉的屋子解下外套,没来由想起那条被咖啡打湿宛如一摊呕吐物的连衣裙,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瞬间贯穿了我。尽管很累,我决定洗衣。
温热的水浸过手掌,皮肤在弱碱性的肥皂水中舒服地收缩,不失为一种另类的衰老。
可是恶心并没有消失,它依然纠缠在我的掌心、指缝和每一道细纹里。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直到皮肤发红发皱,我仍未战胜它,我是败者。
失败者呆呆地仰起头颅,长长的连衣裙与床单挂在空中飘荡,如上吊者赤裸的足尖一下一下地点着空气。
已没有更多的尸体了,可是绞刑架仍在制作着。金属夹无意识地咬住通红的指尖,一下又一下,直到感官麻木。
我低头看着许久未剪的指甲,莫名想起某个已被科学家证明是错误的观点:人的头发和指甲在死后会继续生长一段时间。
最开始失眠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因为入睡困难于我本就是常态。
然而持续两周凌晨睁眼伴随久违的胃痛后,我挑了个诺理医生没有值班的时间去医院开药。
医生的建议是暂时放下学习工作,做些喜欢的事散散心,舒缓压力,同时适当结合一些安眠镇静药物治疗。
但那对我没有起太大的作用,因为症结并不在此。
又过了两周我去复诊,这一次我把我的症状描述得更加具体。医生听完后有些释然地笑道:“在这之前你还能够正常上学啊,这不是还好嘛,看样子还不算太糟糕……”
我当即心下一凉。
这不是还好嘛?
那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而不是去参加读书会,去社交,去打理一个院子的花草,去图书馆借一本诗集,去冲浪潜水滑雪,去做那些远比这更有意义的事?
我明白,我不是他们眼中的完美患者。
不过最后他还是建议我去别的科挂了号。
那里的医生见面第一眼就看向我的手腕。我察觉到她的视线,笑了笑,道:“我很怕痛的,不会选择这么低效率的方法。”
然后无非是做量表,做脑电图,抽血化验,咨询……最后生成十几页的纸面报告,各种数据密密麻麻,强迫行为躯体化症状焦虑躁郁副交感神经活跃……看得我眼花,却也让我想笑:原来人的感情也可以用这么几张纸的数字就概括清楚吗?未免太草率了一点。
我问医生,题目的指向太明显,假如我从头到尾都在说谎,故意选对我有利的选项,会怎么样?
医生说,题库有测谎指数,而且就算你骗得过题目,你能骗得过你的大脑吗?
我在那里还看到一对母女。母亲撵着女儿来看病,声音歇斯底里。女孩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袖口用美工刀和记号笔画得乱七八糟,眼泪淡漠地流淌,把自己与至亲割裂。看妈妈的打扮,他们的家境并不富裕。
看到她们时我在想,至少我还衣食无忧,和她们相比并没有什么资格悲伤。或许我确实很会说谎,骗过旁人和机器,千方百计地博取同情,以疾病的借口来掩饰自己的懦弱和逃避。
服舍曲林的第一周我几乎是在上吐下泻和持续心悸中度过,也很自然地开始厌食。全身无力倒在床上的时候,我会忍不住胡思乱想自己会不会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病。也擅自停过药,体验了一把生不如死又继续吃了起来。
在我因为一次性服用过量阿普唑仑被送进医院洗胃的那个下午,医院窗外的红枫艳丽得不可思议。
诺理医生来看我,他用很严肃的语气同我讲那些我早就清楚的药物副作用。
卫琪女士也来了。她穿着一身漆黑的教士服,坐到我的床边,仿佛一个前来念悼词的牧师。
“玩够了吗?”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却也冷淡。
我扯出一个冷笑:“这也在你们的计划之中吗?”
她交叠双腿,把手放在膝盖上,问题单刀直入:“贝凡尼遗迹的三十三块碑文,你翻译到第几块了?”
我望着天花板,颤动了一下睫毛:“十六块。”
她托着下巴垂眸扫过我,不紧不慢地问道:“快快乐乐活到二十岁不好吗?何必这么好奇。”
“我总得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笑着,有意无意加重了“东西”这个词的读音。
“有时候我会想,你们从头到尾叫的究竟是‘珍珠’还是‘玛格丽特’。”
夕阳从窗外爬上白色床单,被窗棂切割成方格状,摇曳着影影绰绰的红枫。
“看样子你已经完全不信任我们了。”卫琪女士合上眼,叹了口气,“既然这样,我们换个方式,做个交易如何?”
我嗤笑一声:“我有的选吗?”
她没有理会我,径直说了下去:“做完这件事之后,我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你听说过,贪婪之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