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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番外二·柳舟 ...


  •   柳舟前世是一条孤孤单单的鳐鱼,独自生活在渤海分流经过一处峡谷形成的深渊中。潜心修炼许多年,他成了仙,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唤做颜期。有时鱼族成群往来,他便游到岸上,默默守望。

      偶尔也有鱼仙向他打招呼,问他为何不融入群体,一个人守着一片天,不觉得寂寞吗?

      他道,“安于现状有何不好,有的人天生爱呼朋引伴,有的人天性孤僻,只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而我就是后者,若要强行改变自我,反而违背本心,更加不会快乐。”

      鱼仙道,“那你的父母亲族呢?你不去寻找他们吗?”

      颜期坦然道,“我自小便是一个人,不愿费心费力,一切随缘罢了。”

      鱼仙撇撇嘴道,“你这思想真是古怪,倘若喜怒哀乐都无人可分享,朝夕皆无人相对,心情低落时连个陪你聊天解闷的人都没有,需要帮忙时也无人可求助。如此活在世上,却有何意义?”

      颜期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又不是我,怎会晓得我过得是否如意?如此妄下定论,未免过于武断了些。”

      话不投机半句多,鱼仙自觉跟他聊不到一块,之后便很少再与他交谈。

      颜期对此浑然不觉,并非他心胸宽广,或是忘性大,而是他的的确确不在意。独自过活有独自过活的妙处,他从没觉得枯燥乏味过,尤其是成仙以后,他能攀上高峰观日出日落,还能飞上云端眺望极地之景,有时学着凡人那样一日三餐,有时沉于深渊闭关修炼。日子过得悠闲平淡,他心里也一直很平静。

      旁的鱼族如何看待他,甚至可怜他,笑话他,或是为他感到惋惜,明明是个有模有样还有天赋的仙者,怎么就生得这么个古怪脾性,旁人说什么都爱搭不理,像个不合群的小丑鱼,他通通都不在意。

      如此过了许多年,他迎来了命途中第一个变数。

      有一位紫衣仙女从旁经过时看到了他,便随口向他打听道,“冒昧一问,仙友可知琅琊仙山上现如今是哪位仙僚镇守?”

      颜期道,“听说是个唤做兰芷的仙子,具体情形在下不知。”

      那紫衣仙女连声多谢都没说,径直走了。

      颜期懒得计较,兀自用石头碾磨药草,那是他新得的一株墨莲,据典籍记载,服用此物有助于根基稳固,往后的修行中,也会少些瓶颈。

      颜期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碾磨完全,将收集起来的汁液一饮而尽,果觉身心舒畅,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变得更为明亮,耳边听到的声音,也更清晰。这种五感敏锐的感觉令他十分惊喜,一望远便能看见千里之外百鸟朝凤的景致,一竖耳便能听闻莺啼雀鸣的歌声,倘若留意观察,还能发觉那茂密丛林中沉醉于美好的奇花异卉,及其随风摇曳的蹁跹姿态。

      颜期俯瞰深渊,这样一个自然形成之地,意外成了他的家,数千年的光阴如细水长流潺潺而过,大概以后都是一样的吧…

      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从无牵挂,从无眷恋。

      颜期的目光移至足下,其实他觉得自己跟山川河流没什么两样,存在自然有其意义,只是目前为止,还没有体现出来。

      就在这时,山体震颤,渊流动荡,好似天地都在摇晃。远处绽开一道炫目红光,与底下凶兽展开了一场血战。借着墨莲液,他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只无比耀眼华丽的火凤,为了对付上古凶兽梼杌,他献出了毕生修为,最后在一众天兵神将的联合之下,梼杌终于倒下,大抵是再也没有能力作恶了。

      而那只火凤也支撑不住,变作了人身艰难喘息,而后沉沉地昏了过去。

      那是颜期生平见过最美的凤凰,七彩的凤尾犹如竞相争艳的百花,通体殷红如血,像是世间至为通透的宝石,凤颈细长,眼如墨玉,一身凤羽更是有如粼粼波光,令人叹为观止。

      不知他能否撑下去…

      颜期心里竟生出些许担忧…

      彼时夜色浓重,他又心不在焉,那紫衣仙女再出现时,他几乎毫无防备,瞬间就被制住。当然,若非他确定身后这位浑身冒着的是仙气,他也不会如此大意。

      一位霞光笼罩的天尊亲自率领十来个天兵捉拿紫衣仙女,也就是杜子宁的前世,璟致。

      颜期无辜遭殃,在乱战中受了一记紫光,被璟致推下深渊。

      璟致这厮,自知难逃罪责竟还要拖个垫背的,实在可恶!

      颜期想不到自己这一世生于此,长于此,也终于此。到头来他不曾得到过什么,也就谈不上失去。临了他唯一记得的,便是那只无与伦比的火凤。

      光阴流转,世事变幻。颜期转世为人,依然是个不求上进的性子。

      但柳舟比颜期要幸运得多,至少他生长在修仙大派中,有师出同门的兄弟,还有一个尤为疼爱他的师父。虽然他最亲近的人只有师父一个,不怎么爱好热闹,更不喜欢出风头,但他有人可依赖,每天有固定要做的事,遇见师兄弟们就算不大熟络也会打个招呼。

      师父为了整治他懒散的毛病,不知与雪月师姐合谋使了多少种方法,他每次都稍稍进步一点,起先师父还不大满意,希望他能多多长进,可后来,但凡他表现得勤恳一些,刻苦一些,努力一些,师父都相当欢喜。

      或许这就是互相之间的磨合吧,柳舟自小把侍奉师父作为己任,渐渐觉得为师父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无奈本性难改,过了一百来年,他对人对事还是偏于散漫。好在师父也不强求,可能是有雪月师姐作对照,师父竟还觉得他现在这样挺好的,起码安分守己不惹祸,没什么可让他老人家忧心费力的。

      诚然雪月师姐一直自诩成熟稳重,心性淡泊,与世无争,但实际上,牧岳师伯对她常怀忧虑,唯恐她将来命途多舛。尤其是在凌靖禾师兄陡然病逝之后,牧岳师伯对雪月师姐就越发地放心不下。

      直到洛疏的出现,牧岳师伯的心境才逐渐平和。

      温芪明面上还会摆摆师父的架子,私底下却比柳舟还像个孩子,有什么事都对他说,与他分享,同时也询问他的意见。

      故而他虽与牧岳接触不多,却比身为掌门入室弟子、无涯派大师姐的风雪月更了解牧岳师伯的内心想法。

      事实上一直以来,柳舟才是掌门派的中流砥柱,可谓是食物链的顶端,祁望山上的核心人物,尽管他一直不声不响,默默无闻。

      柳舟真正经受住考验,比之过往要坚毅不少是在那次护送叶紫怡与叶青淮回南安的路上。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洛疏不似常人,自己竟如此听他的话。如果说他和师父是互相依靠,那么洛疏于他而言,便是指路明灯一般的存在。

      柳舟从没有对一个人如此钦佩敬重过,仿佛他所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他所做的,都是至关重要、不可不为之事。洛疏一心念着雪月师姐,他如何会看不出,只是他总觉得,洛疏每每看着雪月师姐,都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另一个他们都不认得,但和雪月师姐有牵连的人。

      后来他在师父那里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没过多久,无涯派惨遭灭门,害他之人又是杜子宁。那些年他守候师父,其实师父也在守候着他。之于雪月师姐,他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对待。

      攸璇从落琼崖底把夙允救了出来,教他为人处世,又对他满腔爱意;兰芷在夙允一心赴死的情况下给了他生的希望;而风雪月,风雪月本该是那个最幸福的人,因为她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能得到一切,包括夙允的真情真意,和他对攸璇的遗憾与亏欠。

      可柳舟无法释然,他始终记得无涯派被灭那日,杜子宁一把妖火焚毁了整座祁望山,不念一丝旧情,连她曾经的师父都不放过。那场火从一开始就极其迅猛,水扑不灭,土掩不止。祖昇师叔誓死不肯逃离,若非牧岳师伯一掌打晕了他,只怕他真要葬身火海,与无涯派一同覆灭了。

      据说祖昇师叔是被挽夏背下山的,之后去了哪里,柳舟便不知晓了。只是以他的脾性,珍爱多年、寄予厚望的弟子忽而间变作妖怪,不仅叛出师门,还欺师灭祖,他怎能不心痛愧疚,往后的日子又怎能好过。

      连师父都郁郁寡欢,何况是固执己见,保守老套的祖昇师叔。

      在众多弟子全部逃下山前,牧岳师伯独自一人与杜子宁相抗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硬生生撑了半个时辰。

      师父假意离开,实际留在暗中帮助他,柳舟自然也不肯走。到得最后一刻,牧岳师伯再也坚持不住了,师父才冲上前搀扶。

      柳舟从未见过牧岳掌门那般狼狈的模样,浑身脏乱不堪,满脸皆是碳灰,身形稍一动,口内便涌出一大滩血。

      师父为此痛心疾首,师伯却含笑道,“好在月儿是安全的,别让月儿晓得今日之事。”

      师父泪盈于睫,语带哽咽,“师兄,一切你无法阻止之事,你都已经尽力减少所有人的苦痛了,唯独你自己例外。师兄,这些年来,你又何苦难为自己?”

      师伯道,“或许是…天意罢…”

      师父自那时难以抑制地落泪后,再没开怀笑过。

      种种惨状雪月师姐全未得见,好像所有人都把她当成易碎的琉璃,不舍得她经受半点磋磨。

      可惜雪月师姐还是回来了,她来得太迟,既挽回不了什么,又伤了夙允的心,柳舟对她那般态度,或许只是种发泄。温芪不愿见她,也不过是因为答应过牧岳,不能把那日发生之事告知于她。

      柳舟甘愿和师父相依为命,哪怕后半辈子东躲西藏,只要师父平安无恙,他便知足。

      可他此生唯一的心愿也没能达成。

      温芪临终前对他说,“舟儿,好好照顾自己,师父并非是你的支柱,实则你才是为师支撑至今的倚仗。师父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盼你好好过日子,勿要浑浑噩噩,蹉跎光阴。”

      柳舟生平唯一一次落泪便是在那时,他道,“师父,你是弟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若是师父不在,弟子实不知该如何度日。”

      他已经习惯了与师父相依为命的日子,再也不能像颜期那样无挂无碍,无忧无愁地生活了。

      但他也知道,师父一心想去下辈子和牧岳师伯再相遇。

      温芪缓缓闭起了眼,“舟儿,人生在世要经历无数变迁,你要明白,我们每个人,都是为自己而活。”

      “师父…”柳舟眼眶泛湿,心痛不能自已。往日与师父之间的许多回忆涌入脑海,他曾经有多庆幸此生不再是孤单一人,那一刻便有多么难以承受。

      颜期那一世,他觉得自己跟天上的星、足下的石子没什么两样,都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存在;柳舟这一世因为师父,他心中有了牵绊,才真正明白活着的意义。

      同样的默默无闻,可有可无,前者无情无爱、无欲无念,后者淡泊宁静,心怀感恩。

      或许是曾经的惊鸿一瞥引他入世,但真正使他渴望长久的,是那许多年里平淡而温情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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