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

  •   五月初五。距甲申年七年后的辛卯年。
      郑红消十六岁。
      如果她还是郑府千金,正是出阁的年纪,也许父母会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嫁给一个家世性情样貌才学都还不错的陌生男子。也许她会怀着羞涩忐忑的心情迎接平淡温吞却不失幸福的下半生;也或许,从小烈性的她会反抗父母之命,自己寻找可心的儿郎,但那样的反抗,只会是女儿家家的小打小闹,最后以趣致的轻喜剧收场。
      如果九岁那一夜只是她童年的一场噩梦,只不过是到现在还没醒来的话。如果,还有如果的话。
      嫁人?九岁之后,她再也无法穿上大红色的衣裳,那个颜色让她想要呕吐。
      郑红消伏低身子,在重檐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穿行,姿态灵活曼妙如一只惯于夜间捕猎的黑猫,机警避过一拨又一拨巡夜的护卫,脑子里却开始有些昏沉。
      又发烧了吧?
      七年了,每年端午,她都会烧上三天。没有来由的高烧,以及三天对往事反复重现的噩梦,不断提醒自己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防止自己对任何细节有一丝一毫的遗忘。
      只是现在这烧来得不是时候。
      红消的身体骤然后仰,反折向地面,一线雪亮的刀光险险从鼻尖掠过。她单手倒撑,往回连翻三个跟斗,才避过追击而上的刀光。细长的刀片从袖口的机括弹出,她一手撑地,快速扬起另一只手,以蹲踞的姿势及时架住一把兜头砍下的钢刀。
      架住钢刀的刀片向小臂传来沉重的压迫感,对方膂力不小。红消从面罩之后抬眼,对上上方一双与她自己同样冷漠的眼睛。她把重心移向撑在地上的手,借地面的反弹力维持着这瞬间的角力。比力量她当然是劣势,钢刀以可见的速度向她压来。
      果然是发烧让她反应变得迟钝。否则,可以早一步发现对方并击杀,不会陷入以力相抗的局面,只能以己之短,对敌之长。
      可是,她还不能死。所以,死不了。
      撑在地上的手臂一弯,爆发出一股临时的大力,刀片和钢刀间短暂的平衡被打破,刀片顺着钢刀的刃口向对方握刀的手快速滑去,摩擦出让人牙酸的滋滋声。对方显然是老手,立刻改劈为削,在她削掉对方手指之前,她的脖子会先断掉。但是在不用以力拼力的情况下,红消的身子灵动如蛇,千钧一发之际偏首拧腰,一缕断落的长发连着蒙面的布巾飘散在身后,她却已合身扑进对方怀里,咬牙甩头,原本藏在嘴里的寸银刀片利落地划破对方的喉管。
      一股温热咸腥的液体从对方的颈部喷出,红消皱紧眉头,一只手反手架开对方临终回砍的一刀,另一只手借着扑落地面反弹的力量,倒翻出一丈开外,没让那种液体溅到自己半分。
      她始终无法不去厌恶血的味道,无论是闻过再多次也一样。
      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倒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尸体,只是深吸一口气,借着月光在建筑物的每个角落投下的阴影,更加快速地向前奔跑,纵跃,向一开始的目标直线式地前进。
      既然很快就将暴露,不如速战速决。
      被六名好手和大批武师、打手重重护卫的目标,就在庭院最深处。对她而言,能解决刚刚那名独自行动的高手又不惊动其它人,已经是幸运;正面对决,能活着回去的几率为零。
      但是她不需要对决的胜利,她只需要完成任务,然后活着。
      活着,杀人,活着。这是七年来,她日以继夜疯狂修炼的唯一技能。如果她非死不可,至少也要等她拉着那个人一起堕入地狱。
      最精准的暗器手法,诡异的毒术,毫不花哨却最灵巧的近身搏击术,轻如片羽的身法,灵敏异常的机变力,这些都是她拥有的。不适合对战,杀人却非常有效率。
      外院很快有人发现刚才的尸体,喧嚷起来。四周空气充满了一种蓄势欲发的紧张,红消发现前方的屋顶站起两个高大身影,一个擎起双剑,一个捏着指节,傲气十足地等待着上门找死的小刺客。
      红消悄然顿住身形,正想借着树冠的阴影遁往另一个方向,却突然寒毛直竖,感应危险的本能让她往前猛扑倒在地上,几乎与此同时,一根羽箭险险擦着她的后脑,“夺”一声没入她身旁的树干。
      被发现了。
      羽箭射来的方向,另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远处的假山后面闪出,很快,第二支、第三支箭又带着风声呼啸而来。
      在红消忙着躲避连珠飞箭的时候,屋顶上的两个黑影也向她飞掠而来。几个人的身法都告诉她,他们比她强得太多。
      连目标的面都还没见着呢,就陷入死棋了。果然这样的任务对她还是太勉强。
      红消只犹豫了一瞬间,就决定放弃这次任务。
      她改变原来的路线,跳进旁边的矮墙,仗着绝佳轻功,很快隐没在复杂的园林楼阁中。那些高手担心调虎离山,也并没有追得太远。至于其他护院武师之类的,躲避起来就很轻松。
      红消跳入一个偏远的院子,护院们搜寻刺客的呼喝声变得遥远。小小园子没有灯光,院子中间是两进幽寂的小屋,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园里的花草有些杂乱,像是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也许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住吧。
      她躲到园中杂草丛生的假山后,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检查身上的伤势。
      肩上带着两道飞箭的擦伤,箭上显然淬有腐蚀性的毒药,虽然毒不死人,却大幅加重伤口的疼痛度,火辣辣地。小臂有些钝痛,许是刚才和人拼力的时候伤了筋骨。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伤,最糟糕的,还是因为发着烧越来越沉重的头,还有逐渐混乱的思绪。
      被她这么一闹,此时府里应该戒备更加森严,出入口也肯定有更多人手把守。以她现在的状态,最佳的方法,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个一两个时辰,再在黎明到来之前想法子出去。
      红消摸到小屋的窗下,侧头听了半晌,屋里悄无声息,伸手轻推,窗户没有上插销,哑然开了一条缝。她撑住窗棂,轻轻跃进屋里。小小屋子在月光下一览无余,落地之前她就已经把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楚,一床,一桌,一椅,一柜,别无装饰,简陋得完全不像大户人家的内室。
      就在她站在屋子正中发呆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从背后传来。红消的心脏猛然揪紧!她霍然回头,对上黑暗里一双雪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竟然还是微笑着的。
      “你好。”是低回优雅的男人声音。眼睛的主人隐在窗扇下面的阴影里,面容的轮廓也是模糊不清。红消进来的时候,因为视角的关系,竟没有发现窗户旁边的小几旁还坐着个人。更何况,这个人简直不像活人,根本毫无气息,难怪她丝毫没有觉查到这个人的存在。
      红消很快平静下来,暴露在月光下的她,与阴影里的这个人,诡异地对视了片刻。七年时间让她学会把所有多余的情绪都压缩成一块冰冷的石头,所以她并没有感到害怕或者愤怒。
      她也不打算杀掉他,七年时间还教会了她分辨出敌我的实力差距。她不可能杀得了这个人。
      对方把自己藏在影子里,愉快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他的视线评估般滑过她清艳的脸庞和夜行衣下纤细秀挺的身躯,重新落在那双妙目上。银色月光流泻而下,撒在少女皎洁的面容上,浮起一层朦胧的光晕。她很美,眼睛是天生含媚的杏核形状,却被冰冷的表情勾勒成禁欲的诱惑,黑如子夜的瞳仁深处幽光浮动,冷静到漠然地与他目光相对。
      “今夜的刺客,是你?”男人问,语气却是笃定的,又有一丝漫不经心。
      红消并不想和人进行这么无聊的对话,也不想花费心思作什么关于对方目的的猜测。她定定看男人一眼,确定在那双眼睛里找不到类似杀气的东西,反而看到一些暧昧的善意,便决定自己走远一点。
      但还没等她走出房门,那个人突然扑了上来,轻巧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就势一翻,两人一起倒在一旁的床上。红消只怔了一下,久经训练的身体已自然而然作出反应,她弓起膝盖,大力撞向对方的下、体,腕间的刀片也瞬间弹出,银弧闪过,由下往上划向对方的侧颈。
      电光火石间男人已偏头闪过刀片,一只手抓住她行凶的手腕,另一只手下沉按住她攻击他的膝盖,并利用身体的体重技巧性地把她轻松压制在床上。
      “嘘。有人来了。”男人在她耳边轻声,湿暖的气息拂过她的脖颈。一股似有若无的奇异香味淡淡地笼罩着她。
      红消立刻停止反抗,立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完全忽视了男人具有挑逗意味的动作。但是除了远处的喧嚷声和秋草间虫儿的鸣叫,她并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男人却没有停止动作,以惊人的速度脱下了她的夜行衣,塞到褥子下,两把把她的中衣扯得乱七八糟,露出肚兜的边缘,又扯过被子把她从脖子以下盖起来,最后伸手,拆下她挽住长发的布带。黑亮的长发立刻像有生命般舞散在被面上,衬得刚刚还十分端凝的少女,瞬间多了绰约的风情。男人用嘉赏的目光看了看没再多作反抗的红消,钻进被子躺到她身边。这一切刚完成,小院外面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云二爷?可在?”有人叫。
      “什么事?”男人问,仿佛十分不耐,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却和刚刚的慵懒自信大相迳庭,多了点说不出的浮躁。
      “府里今晚有小贼行刺不成功逃了,应该还没跑出府,王爷命小的们各院搜捕,把刺客揪出来,免得惊扰了爷们小姐。”外面的人答。
      “老子这里鸟不生蛋,什么见鬼的刺客能跑到这里来,也不怕沾了晦气!都给我走远点,看你们就心烦!”被人称作云二爷的男人隔着窗户向院外的人冷笑着,声音里充满郁闷和烦躁,活脱脱一个满腹牢骚的不得志者。红消裹在被子里却把他的侧影看得清楚,他的眼睛依然在幽暗中闪亮,眼神淡淡,沉静如月光,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讥嘲,分明就从容得很。
      真是个奇怪的人,连声音都会演戏。
      外面的人们嘻嘻哈哈,显然对这个所谓的二爷并没有半点尊重:“二爷可别这么说么,大家都说二爷出生时天降异象,将来必能惊天动地一番呢!世子也说二爷现在只是在磨练心志,哈哈,哈哈!”
      二爷的嘴角勾起,眸底深不可测,语声却是怒气满溢:“滚!几时轮到你们下人来消遣我?”
      外面有人高声笑道:“是是是,我们是下人,二爷的出身可比我们高贵多了!”立刻就有一些人放肆而暧昧地附和而笑。
      正吵闹间,外面的人忽然鸦雀无声,片刻,有人怯怯叫了一声:“郭管事……”
      一个沙哑的嗓音冷冷道:“正事做完没有?刺客搜到没有?”
      有人低声答:“云二爷说这里没有,让我们去搜别的地儿……”
      那个郭管事道:“刺客狡猾,指不定藏在哪个角落,万一我们走了,又跑出来伤了二爷呢?都是没用的东西,办事不尽忠职守,要你们来做什么?”
      说话间,外间门吱地被推开,烛光闪动,这个郭管事竟擅自推门进屋,后面跟着个提着灯笼的下人。
      云二爷“啊”了一声,从床上一下坐起,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烛火光下脸红如醉酒,尴尬道:“谁……谁让你进来的?!”
      郭管事的视线扫过裹在被中的娇小人形和散落被外的大把秀发,一脸嘲讽地笑道:“二爷真是好兴致!”
      云二爷一边忙着把衣带系好,一边用央求的语气道:“郭管事,这事你可别跟父亲说,我虚活了二十三岁,到现在连个通房都没有,身边就一个使唤的小丫头,长得又瘦又丑,前两天还病了!我又不能出府,这才央了外院的刘大胖,弄了个醉香楼的清倌人来。这还没怎么地呢,刚亲了个嘴儿,就来这么多人……
      郭管事凝视云二爷半晌,对方一脸局促但毫不心虚,带点理直气壮的无耻。
      “二爷说的什么话,小的不是没事嚼舌头的人,二爷的私人生活又不归小的打理,怎么会去和王爷说什么。”郭管事扯着嘴角笑,慢慢踱步走近床边,猛地揭开床上的被子。
      被子里的女子细细惊呼一声蜷起身子,原来掩在被中的洁白小脸露了出来,似乎有些害怕地闭紧双眼,眉头轻蹙,长长睫毛颤动如羽,两颊晕着醉人的嫣红,一付娇怯怯的模样。衣衫半褪,颈下露出一片莹润的肌肤和浅蓝色肚兜的带子,玲珑曲线若隐若现。
      郭管事轻哼一声,扔回被子。女子连忙拉起被角遮盖身体。
      “醉香楼的姑娘果然名不虚传,真是美若天仙。”郭管事笑道,没有再看一眼一脸没出息样的云二爷,踱步走出屋子,提灯笼的下人紧随其后。
      脚步声渐渐远去,小院慢慢恢复静寂。
      红消缓缓睁开眼睛,所谓的云二爷已点起油灯,坐在房间正中的桌旁,自己斟了杯冷茶慢慢喝着,一面偏头看着她。
      油灯跳跃的光焰照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地,他的面容才真正清晰地呈现在红消眼前。红消对人的长相美丑并不是很有概念,但这个人应该算得上是美男子吧,只是长得偏阴柔了点,眉修唇薄,鼻梁秀挺,奇异的是他的瞳仁,很淡很淡的琥珀色,与中原人的深棕或黑色并不相同。
      他闲闲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对她微笑:“没事了。想出府我可以为你安排。”表情恬淡温和,淡琥珀的眼里却流动着一抹犀利,与刚才浅薄燥郁的云二爷判若两人。
      红消沉默片刻,问:“你想要什么?”
      她虽然不问世事,但对于陌生人无事的殷勤,大费周章的高尚,还没有天真到会相信。
      他笑了。这次是真的笑。
      “在下孟云齐。”他抬起斜飞的秀目,凝视眼前清如夜雾的少女。她默不作声,似乎在静静等他往下说,沉冷如潭的杏目中却显出一丝心不在焉。对自己是谁、有什么目的,她其实根本漠不关心。“有些东西,托你带给惊雷堡的况三。”
      “好。”她干脆地应允,没有显现出一点多余的好奇心。
      孟云齐对她的简洁爽利报以欣赏的一笑,抛给她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红消抬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一会有人会来接你出府。你还发着烧,先休息会儿吧。”他刚才与她躺在一个被窝的时候已经发现她身上异常的高热。
      红消本来打算等搜捕过去之后自己摸出府,现在既有此言,她也就不想再强撑下去。她倒回床上,瞪眼看着床顶,眼神有些涣散,双颊在高热下现出酡红的颜色。头颅重如千斤,耳边嘈杂的幻音渐响。
      急如鼓点的雨声。哭泣与号叫。狂笑与求饶。无声的悲鸣。撕裂天地的白色电光。
      她看见年幼的女孩站在高处,俯视血河漫流,想尖叫却失却了声音,想啼哭却失却了眼泪。
      她一夕长大。孑然一身。
      红消猛然睁开眼,眼里还留着恨意的残烬。模糊视线逐渐清晰,与一道深幽的目光相逢。
      “你刚刚睡着了。”孟云齐收回探究的视线,“我的人来了,你准备走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