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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妈妈在帝辛21年一个温暖的秋夜无声无息地走了,可能是一种细菌入侵,抑或身体某处不为人知的病变和器官衰竭。因为居住条件、劳动强度、卫生条件和医疗保健水平的低下,很多人像这样死得仓促而莫名,考古分析殷墟王邑居民平均死亡年龄仅28.2岁,王邑尚且如此,更别谈她们这个数百年来连自己名字都不曾有的外服小部落。

      透过风窗的熹微晨光,她抚摸母亲已经开始发僵的身体,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家养的小白蛇轻轻咬住她的指头拖往尸体的右手边,荆楚南乡普遍尊火崇凤,但她们的部落几与半数越民杂居,又与洞庭湖中一白一赤两位龙君为邻,故崇祀水和龙蛇,不少人家养蛇为家神以逐毒虫鼠蚁。

      在小白蛇的提醒下,她发现了母亲攥在手里的东西。一个陈旧的素色丝囊,丝囊里装了几个蜷曲之物和一枚龙眼大小的宝珠,即使是前世她也未曾在珠宝商店里见过如此圆大规整的珍珠。灵貅暂时无暇思考她这样的家庭为何会拥有如此宝物,她展开那些蜷曲的东西,其色洁白如玉,质地纤薄坚韧,边缘泛出类金属的光泽,扇形的表面细细密密的同心圈不可计数,在阳光下流转五色,看起来像放大了好几倍的鱼鳞。

      族长让人把母亲的遗体用新草席裹了,抱到聚落外围的公共墓地落葬,妇女儿童拾来枯枝败叶聚放在一处点燃,做最简单的祭祀,让那些灵魂一样的烟气在巫姑的祝祷声中袅袅地上达天际。

      族长轻拍她的发顶:“不要太伤心了,人都要走到这一步。”

      巫姑也说:“你母亲离开的时候很平静,已经很幸运啦。”

      灵貅心想:你又知道了?

      族人渐渐散去,她蹲下拾起树枝在地上画出两道弯曲恭顺的线条——此即甲骨文的“人”字,酷似4年前那些被殷人押解往朝歌的俘虏,瑟瑟缩缩,孤独简约,颇有渺小之感。

      留下来陪伴她的族长纳闷地看着她,她和巫姑都不认识商人的文字,后者虽名义为“巫”,但不通殷人那套龟卜之术,她除了主持对洞庭龙君的祭祀,在冬季率族众驱逐疫疠,做的最多的就是用偏方土方给族人治病,或给妇女接生。

      “阿姥,你说人是什么?”

      族长愣了一下:“人啊,人就是——”她用藜杖在地上点了半天,“草,人是草。”

      “草芥吗?”她瞪视地上“人”的字形,甲骨文是商人为祭祀创造的文字,在他们眼里,绝大多数的“蛮人”,她们这样的人,就同原上草、林中兽、穴底虫无异。

      “遇土生根,落雨开花,一世一枯荣。比起中途被人生生折去,自然地枯死已经很好啦。”

      灵貅无法将母亲的死简单地归为“自然”,哪怕她遭遇的是这时代最普通不过的结局,哪怕她已经在这个世界活过了15年,是“活过”,不是“生活”,因为人不应当这么活着。无论再怎么努力地说服自己认命,她心中仍无法冷静,她不要这么活着,她想知道自己降生于这个时代、这片土地、这副躯体,究竟有什么意义。

      临走回望那抔新土,看到火堆余烬散去最后一缕轻烟,诀别一样的场景使她禁不住泪眼婆娑,情难自已。

      豢养牲畜的房屋下层传出臭气,鸡鸭饿得直叫唤,但她无心喂养,走上木质的楼梯,栓好木门,方取出亡者的遗物摩挲、思考。母亲一定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故提前把承载了她身世密码的丝囊攥在手心。她生前从不对她透露只字片语,那一定是段难以启齿的往事,先秦民风热烈奔放,年轻姑娘生下无父的孩子不足大惊小怪,难道关乎“情”字?但她从未在族人口中听过母亲的情史,只知她年轻时有段奇遇,大约16年前,青春少艾的母亲曾和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二人如姐妹同吃同住,泛湖行舟,浩歌采菱,后来那名姑娘在一个暴雨天突然消失不见,母亲郁郁不欢,然后莫名其妙地有了她。

      想得太多,灵貅感到头疼得厉害,额角两个地方尤甚。四海龙族她叫得上名字的也就那么几位,但当了15年“原始人”,她本能地觉得他们距自己太过遥远,太不现实。就是近在咫尺的洞庭君,最新见识他庐山真面目的人也早被编入了当地哄小孩的歌谣。

      唯一能提醒她身处神话世界的,就是时不时从洞庭湖方向传出的隆隆“雷声”——赤龙之龙吟,和受惊吓往这边扑飞的湘山群鸟。这是每个人都能说上几句的故事。昔年尧受九年洪灾,涂炭生灵百万,即赤龙一怒造成。黄帝怜他兄长白龙有助娲皇负五色石补天之功,故饶恕了赤龙性命,只将他软禁在洞庭湖底。白龙为守护胞弟盘踞云梦至今,当地土人知晓洞庭有龙神岁岁叩祀膜拜,白龙有求必应,俨然洞庭之长,世人皆唤之洞庭君。洞庭君慈和宽厚,但其爱弟无疑是个让人恐惧的存在,即使身陷囹圄,此君在湖底风雷一怒之龙威常令云烟沸涌,山河为之变色。

      孤女门前是非多。

      黄昏的时候,族长领了一干人来,给她送些吃的,接济孤儿在其次,做媒才是真正目的。毕竟她已经到了这时代的女人要承担义务责任的年龄,即关心氏族人口的增殖。

      当然,明面上还是说了很多漂亮话,诸如“一个人孤孤单单,会很可怜”,族长给她介绍的少年是她的孙子,各方面条件不差,当然只是就当地人的标准而言。她生得美,越长大就越显得与这儿格格不入,于是越想守护自己的一身翎羽。这世上没什么事比被不喜欢的男人触摸、舔舐更令人作呕,12岁的时候曾被一个比自己大好多的人猛地抱住亲吻,那一瞬间真是感到要从嘴巴开始烂掉了,恶心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更可气的是那青年只被当众鞭笞了事,幸运的是他去年夏天被毒蛇咬住嘴唇毒死了。还好他隔了两年才死,不然这种死法很容易令部落里的愚民迷信地将他的死因归咎到自己身上。

      灵貅阳奉阴违地将他们打发走,哭了半宿,在天色微明时出门,花足半个时辰徒步走到洞庭湖畔,太阳猛从东方跃升,火红的日光驱散了广布云梦大泽的氤氲之气,荆山楚水一片光明灿烂。

      云梦人傍水而栖,个个精熟水性,而她从很小时候就知道自己的水性比一般人更好,几乎可在水底自由呼吸,常于部落群体渔狩时负责赴水寻找鱼群踪迹又不受水里鳞虫伤害。或许她可以考虑在湖底生活,长此以往说不定能激发潜力飞升化龙呢。

      她掬水洗了洗脸和肿胀的眼睛,脱掉细草编织的鞋整齐地摆放在岸边,然后撩起衣袍下摆涉水前行。

      湖水水温有点低,她却不觉得寒冷,不仅大受鼓舞,以为在水里生活的计划可行。

      灵貅深吸一口气,整个身体沉入水下。

      她正待畅游一番,一只突然出现的臂膀将她夹在腋下,手臂主人的力气奇大无比,抄着她直往岸边带。

      发生什么事了?!

      灵貅躺在湖滩的沙泥地里又惊又怕,将她从水里拖出来的人不由分说摁住她四肢:“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咳出几口浑水,原来对方以为她是要自杀。

      “你放开我……”她在他的怪力下挣扎。

      对方一脸正义:“你先答应我不做傻事。”

      灵貅怒不可遏:“我没有要自杀!”

      “别骗我,我远远看到你蹈水。”

      她气得尖叫:“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少年震惊地捂住耳朵抵御她的穿脑魔音。

      灵貅喊累了嗓子气息奄奄,但听对方小心翼翼地问:“真的没有?”再紧跟一更小声的嘀咕,“小疯子。”

      他的声音很年轻好听,灵貅才想起注意对方长相,却不由怔了一下:好俊的男孩。

      对方年可十六七,生得丰神如玉,剑眉星目,风秀神清,好像邵氏老电影中英俊的少年侠客。只听他又对自己说了什么,红唇开翕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两侧各生了颗尖尖的小虎牙,使他笑起来有股稚气未脱的可爱。

      他立起身,个子便超过了部落所有人,身上穿着形制奇特的短衣,看似简朴不事边幅但那细密厚实的衣料一望即知不是等闲,她在后来知道这身衣服是用他师父的旧道袍改装的。

      少年的眉眼似曾相识,然而不等她有所猜度,就被对方笑着抢先:“你看着眼熟,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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