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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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西悬，天色转青。未郎满身狼狈地从河中央划回岸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疲惫，空荡荡的麻衣包着一身瘦骨，游魂似的往回走。
未郎自幼安静懂事，从没做过上房揭瓦的倒霉事，除了违背爹的意愿读些所谓“无用之书”之外几乎可以说事事省心。一个本分小心的人在面临崩坏时内心只会更加地动山摇，因为他根本不具有承受动荡的神经。
未郎回家，却发现家里爹娘都不在了。只有小妹睡得不省人事，呈大字形摊在床上，露出长着冻疮的通红的小手小脚。未郎轻轻走过去给她重新盖上被子，月光照进来，小妹的脸是不谙世事的娇憨。
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吗？一派天真地沉睡在小小的天地。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晚回家过，也许爹娘已经在外面找了自己半宿了。熟悉的环境让未郎稍稍平复心绪，未郎换了一身温暖干净的棉衣，又想到爹娘应该是知道阿爷要去献祭，也许已经在天地台了。
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咯噔一声，仿佛刻意紧闭的门外忽然传来敲击，而他还没有做好迎客的准备。
阿爷还在等他，他不该这般懦弱的。未郎手指微抖，好不容易才抓稳碗沿。他仰头把热水一饮而尽，把门关好后踩着晨霜往神山疾步赶去。
天色逐渐转明，朝霞烧红未郎一边的脸颊，圆月则在西方即将淡出天际。呼吸间有白色的雾气，他面无表情地赶赴远处那座俯视众生的神山，走向阿爷命定的结局。
天地台外围包围了一圈高耸的石墙，外面没有任何人。这是沐城口耳相传的规矩，祭典开始前后的一段时间内天地台附近不会有任何人围观，所有窥伺神明的人都被视为不敬，会受到来自神明的抹杀。
石墙的唯一入口被严密封锁，未郎还是来晚了，没赶上最后的到别。
还有一条路。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伤感，即刻转身奔向神山旁自己每天都要深入的柴山。他熟悉一些捷径，又身手敏捷，几刻钟就攀爬至半山腰。这里已经足够高了，绕过遮挡视线的乱树丛，未郎能看见神山脚下巴掌大的青灰色石台，中间有一个小之又小的黑点，是阿爷。神明还未曾现身。
山上的风更大，吹得他衣摆猎猎，未郎扶在枯木上的五指冻得发白，他只是定定地遥望远处灰白色的石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未郎注意到神山的林木簌簌作响，叶冠肉眼可见的大幅摆动，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沿山路而下，而万物在悬殊的对比下只能匍匐称臣。
山神出现了——如果那头面目可鄙的巨兽也可以称之为“神”。未郎平生第一次目睹沐城世代供奉的山神，竟好似来自阴曹地府的恶鬼，而沐城就与它常年毗邻。
凶兽超乎寻常的巨大，大约是有两三层楼那么高。它身上附有暗沉的杂色皮毛，犄角一样的白色疙瘩鳞次分布在凶兽的脊背，兽首更像是瘤子上长了个脑袋，褐色的兽眸里仿佛燃烧着阴间业火，抬脚间地动山摇。
未郎呼吸一紧——更多的巨兽络绎不绝地从雾蒙蒙的神山中走出，它们庞大的身躯碰撞着、推挤着，好像一条黑色的河流奔泻而下，转瞬间淹没了天地台，摧毁毫无抵抗余力的小城。连惨叫声都近乎于无，仅仅是一瞬整座沐城就变为了废墟，废墟上则挤满了面目丑恶的“山神”。
站在山腰能看到一些残肢和尸身，鲜红刺目的血液浸染了冬日未化的积雪，四处寂静无声，未郎的腿冻僵了，也或许是吓软了，他站在那里像是一座雕塑，半晌眼珠才转动起来。山下横尸遍地，他站得太远了，看不清那些满含惊恐和意外的眼眸里是否有几双属于自己的爹娘和阿爷，他只知道没有人往山上跑，一个都没有。
还有小妹，她怕得哭了吗？还是在沉睡中就……
未郎的手指用力掐住树干，木刺扎进指尖，理智与癫狂之间只隔了一层薄纱，他下意识不去思考，已然摇摇欲坠。
可灾难还远远没有结束，烈火就好似突然出现，从神山的浓雾深处喷薄而出，炽烈的火焰比朝霞更红，点燃了巨兽出没的神山，也点燃了青砖黛瓦的小城。烈焰无差别地吞灭沿途的万物生灵，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巨兽此刻显得不堪一击，它们阵痛耳膜的嘶鸣掩盖了掩盖了尚余一口气的人的惨叫。可是未郎总觉得他能听得到，那些死去的魂灵，那些勤恳的人们，脆弱无力地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神祗，而后被不漫不经心地付之一炬。
未郎一口鲜血喷出，终于郁郁地昏过去。
……
昨晚下了一场大雨，狂风暴雨像是着意要洗净什么东西肆虐了整夜，而后几乎是一夜之间山谷里就生出来葱郁的植被，迎风舒展着嫩叶和细支。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清香，一滴露珠从草叶上滑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小小少年的眉心。
躺在地上的少年面容清俊，他微微皱了眉头，并没有醒来。于是另一滴水珠势不罢休地精准降落在眉心，重新引得剑眉一皱。如是者三，乐此不疲。
像极了闹鬼。
少年终于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神尚且迷蒙，四肢沉重。恍惚间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直到视线恢复清明，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躺在一个毫不认识的环境。可这样的认知没有引起他任何的情绪波动，反而像死鱼一样挺尸在地。
少年正是未郎，看起来他是遇到了什么机缘才得以死里逃生。
“少年，“一道声音在空寂的山谷响起，”你可愿与老夫做一个交易？ “
未郎无动于衷，并不愿施舍给这机缘哪怕一个眼神。
机缘似乎哽了一下，随后又锲而不舍道：“你大难不死，如今福报已至，老夫乃天界神君，特来助你登凌霄升极乐。”
未郎的眼珠这才动了一动，他声音嘶哑地回答：“滚。”
机缘还没见过这般不识好歹的凡人，那道声音随即释放威压：“还从未有人敢在老夫面前如此狂妄，小子，你不怕死吗？！”
未郎表情淡漠：“求之不得。”
“……”这回救了个什么玩意啊？好好说话很难吗？啊？机缘忍辱负重，改换路线苦苦劝导：“你阳寿未尽，何必自甘堕落……”
“你吃饱了撑的，为什么救我？”
“……你既然猜到了，就这么对老夫？”听着还有点委屈。
未郎轻轻阖上双眼，了无生意：“我已存死志，你如果真的好心，不妨给我一刀，我自然谢你。”
“大好年华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老夫既然费心把你从山火里就出来就不会让你轻生，你遇到了老夫这就是天意，天道希望你生……”
呵，天道……未郎不再理会机缘，在周围找到了一块锋利的碎石，毫不眨眼地对准自己的手腕狠狠划了几道，随后靠在石壁上闭目不语。
耳边机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可是随着生命力渐渐流失，连这样吵闹的声音也渐渐远得像虚幻。
未郎没死成。
他知道这只能是机缘搞的鬼。他静静躺了一整天，从逐渐脱力又转变为生龙活虎，他撇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伤——竟然已经愈合得疤都不留了。
未郎轻叹一口气：“你到底要做什么……”
“昂？”机缘给了回应。
“阁下到底是什么东西？”未郎忍住愤怒，与机缘商量，“我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何必纠缠我不放？”
机缘沉默了一阵，似乎终于下了决定。“你起来，左转，对，再直走五十步。”
未郎借着月光，看到一尊笑容可掬的财神石像，石像的底座爬满了青苔，脑袋上还落着厚厚的一层污泥，这副尊容与不怒自威的声音大相径庭，看起来倒是一副可怜相。
“见笑了。”声音从石像里面传出。
未郎没有多余的情绪去震惊，他垂下眼皮，用笃定的语气说：“阁下大费周章、不惜口舌，看来你很需要我。”
“是你需要老夫。”石像反驳道。
未郎对此付之一笑：“我都不想活了，还有什么地方能劳烦阁下大驾？”
“你曾经生活的那座小城现已成了废墟，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石像显然知道未郎的软肋在何处，正中要害。
“天灾人祸，我们不过都是凡人，避无可避。”未郎沉默了许久，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明明放不下，何必故作洒脱？”
“放不下有用吗？哦——放不下对你有用，石像大人。”未郎眼中冰冷，并不领情。
“小娃娃真是让我寒心！老夫既然救下了你，自然就不会害你。你何必百般怀疑？”
“呵。”
未郎没兴趣和这座石像继续交谈了，他转身欲走。在这里死了都不得清净，不如找一处偏僻无人的地方自行了断。
“你等等！”石像终于按捺不住了，连忙大声喊道，“你知道你们的那座小城外一直有一层结界吗？！你知道你们曾与神兽毗邻吗？还有、还有这次的山火，老夫知道不是它意外！”
未郎停住了脚步，他缓缓回头，眼里终于不再是一片干枯冷寂。他的眼角有些发红，嘴唇也微微抖动，逼自己平复心绪，他才问：“你知道？证据呢？”
有戏。石像赶忙接着说道：“此地距离你们的小城只隔了两座山头，故而老夫百年前亲眼见到一个神仙施法建立了屏障。”
未郎这一会功夫冷静了些，他提出质疑：“口说无凭，况且小城早已被毁，你告诉我这些往事又有什么用？”
石像顿时急了：“对！老夫是想要你帮忙做一件事，可是这里人迹罕至，几百年也难见一个凡人。若不是你们城外的仙障极为棘手，老夫早就从你们的小城里掳人了！怎么会在这里苦等多年？！”
未郎看它急得冒火，终于下定决心：“告诉我那个神仙的身份，我跟你做交易。”
“好！不愧英雄出少年！敢问小友名讳？”
“……沐城，”他垂眸遮掩了情绪，“我叫沐城。”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