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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张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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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县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最热闹的地方除了集市,也就剩下了岁食楼醉音馆一带能称得上是人声鼎沸。
刘骨行一路运着轻功,同一只灵巧的白鸽似的,落在了醉音馆房顶。
楼高,而高处不胜寒。耳畔是呼啸的风猎猎作响,四野一片寂静;垂眸,则是往来行人热闹非凡。
骨行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身处极静之境观察他人之喧嚣,像一只缄默的黄莺站在远处目送百鸟朝凤的盛景,却从不涉足他们的繁华。这姑且算得上是,旁观者清。
然而这风声固然嘈杂,却仍有阵阵琴音遥遥传来,透亮悠扬,提了她半分精神四下望去。
刘骨行定下心来凝神一看,对面岁食楼顶恰巧坐着一人,膝上摆着副琴,正怡然弹着。
暮色已然四合,夕晖泼满了半边天穹,照得满地金亮的颜色,灿烂而辉煌。骨行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看星星点点的尘埃浮在空中。而下一刻便又是一个折扇大开,旋起手腕向前方平掷而去。绣着漫天黄沙的扇子极速转着,扇骨尖端折着落日的光芒,透出一阵寒意,朝那奏琴者头颅平削而来。
那人猛一抬头,恰巧见着这物什过来,抱琴一个回身躲开,任由那扇子同飞鸟般又旋回刘骨行手里。她认得这一招,江湖里头人称“回雁”,用的就是衡山七十二峰之一回雁峰的故事,那扇子就是遇了回雁峰的大雁,削了敌人首级还知晓要回到主人手里。
骨行侧身抬手接住折扇,复又收拢为一敲在掌心,两道秀眉拧作一团,暗骂一句真是活见了鬼了,怎的又碰见她。
那奏琴者不是别人,就是她才见过的玉刀。
玉刀是在岁食楼里头下了馆子,吃饱喝足后遛到醉音馆里头借的琴,又一路跑到房顶上吹风的。被刘骨行这么一打扰,原先的好心情算是彻底被搅黄了。她干脆心一横,把怀里的古琴立起来杵在身旁,一手扶着,一手叉腰,冷笑道:“金龙镖局的人原来这么窝囊,只晓得偷袭。”
骨行听毕,只觉着喉头一股热气噎着上不去也下不来。今早真不知是谁一颗石子儿险些嘣了她的脑门,现在言语铮铮到还真像个受害者。
她轻功腾跃,便落在了玉刀身前,折扇握在手心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那我便正面会会你,灵威的小镖师。”
玉刀嗤了一声。
她显然不想和她斗——她的刀还搁在灵威的后院里头晒太阳呢,总不能扛着把琴和她打,坏了还得赔人家,那点银子还不如留给自己上岁食楼快活。
心下想着,玉刀一手挎着古琴,退一步,再一步,脚上施力,身形迅疾向后掠去。她是来找乐子的,她刘骨行想找茬,她玉刀还不奉陪呢。
见她要逃,骨行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刘放云先前叫她不要结仇的叮嘱全然被她抛之脑后,赶忙运起轻功追了上去。
脚步踩在砖红的瓦上声响清脆,刘骨行眯着眼睛直直盯着玉刀。
玉刀觉着身后有风拂来,见着先前被同僚们成为仙子的美人拧着脸,一副愤愤的模样,忽地笑出了声。
“你知不知道大伙儿说你是个佳人?”她逆着风大声说,“你这张臭脸摆出去可要给他们笑话了——!”
“我在乎这个?”这句话从她口中吐出的时候,就连骨行自己也愣了神,继而又拧着眉头骂道,“你少废话!”
玉刀笑得更张狂了。
再往后退,就到了屋檐上了,骨行想着,纵使她轻功再好,也许得停下半刻——
可玉刀竟然真的直楞楞地带着笑,仰面掉了下去。
骨行不由得停下了步子,怔了半天,才踱到屋檐边上向下望去。
她试图寻找玉刀的身影——这人既然武功了得,总不至于真的摔死吧?
“骨——行——姑——娘——”玉刀的声音从底下一棵槐树的树冠下传来,这人两脚吊着根粗壮的树根,正倒挂金钩呢。“三十六计走为上,小爷我不陪你了。”
再听得一阵窸窣的响动,又是“唰”地一声,玉刀抱着琴稳稳落地。她抬头望了一眼站在檐角上长身而立的骨行,迈着步子踱回了琴楼。
刘骨行眯着眼,五指紧攥着折扇,指节微微泛白。
五月初五,端阳节。
这日胡四爷给局里的镖师准了一天的清闲。他手里这帮镖师大多是绿林出身,在外不归惯了,也没一个说要赶回家的。却纷纷嬉皮笑脸地说要四爷请客,要最好的雄黄和野地里新鲜的黄鳝吃。
玉刀搬了把椅子站在上面,正翘着一条腿往门框上挂艾草。马连元站在地上,在一旁替她扶着,手里提了一串红黄各色的香囊。
四爷躺在摇椅上,手里难得捏了管烟枪在吞云吐雾,慢条斯理地说请客不是不行,用度克扣在下月的月钱上就好。
于是引来一阵阵说他小气的碎语。
“挂艾草这活儿可不归镖师干。”玉刀从椅子上一跃而下,“四爷,给点小费?”
四爷悠悠望了她一眼,道:“一文三分,再多不给。”
“一文三分,能打几两雄黄?”玉刀一手搭在一个年轻镖师的肩头,这人是新近才来的,尚有些拘谨,被她这么一问,怔了一下,吱唔半天。
“一......一文......一文三分,”他嚅嚅着,“一两也不够呀。“
“能买只茶叶蛋!”有人喊。
玉刀正了身形,两手叉腰往前倾:“屁——!你买块蛋壳儿还差不多!”
正堂里一下子闹腾起来,几个镖师又开始打打闹闹像群小孩儿,胡四爷趁乱向马老人招了招手。
“照现下的行情,一两雄黄得多少?”
马连元被问得觉着好笑,连忙回道:“少说两文了,四爷。”
胡四爷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大家正吵着,忽有一镖师匆匆跑了进来,恰巧就是今早四爷差出去找信使拿信的,这会儿手里正捏了一封递上来。
“谁的?”四爷问。
“小五爷的。”
听到小五爷这名儿,正堂里头的诸位纷纷静了下来。
胡小五是胡家的长房长子,四爷的亲侄子。因着他这一辈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在灵威镖师的眼中他便默认是下一任当家。但自从五年前淮南王丢镖一事发生后,他沉寂了几日便一心科举以求取功名,盼着有朝一日能做了官,体体面面地把父亲接回河东老家来。
灵威的事他向来不大参与,胡四爷平日里也不管不顾地,给足了盘缠让他去了。
现下有信送来,想来定是有要事相告。玉刀这会儿是最安静的那个,她来灵威两年余,到还从未见过这位小五爷。她在外走镖多不在河东县,小五爷则是在河东最好的书院晦韬院里头念书,也是早出晚归。
四爷接过信,不疾不徐打开,半晌笑了一声,说:“得了,你们小五爷要请你们吃饭,用不着我出钱了。”
“啥意思?”玉刀问得爽快。
胡四爷把信纸重新折好塞了回去,吩咐马老人把它放置妥当,嘴角带笑垂眸摇了摇头,这才站起身,把两手背到身后转向玉刀。
“会试中举了,还能怎么。”听他这么一说,一众镖师先是一副吃惊的表情,继而称赞的称赞,点头的点头,恭喜的恭喜,又闹腾起来。
四爷现下的笑玉刀是从未见过的,骄傲而带着点豪气,平日里雾似的眼眸此刻亮如星辰,闪着不知名的光芒。
玉刀偏头看着他,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盯着这抹光芒出了神。
她忽然想,是否会有人为她而点亮自己的眼眸,又是否会有人因她而骄傲地挺直了腰板,笑靥如春花灿烂。
说实话,这群镖师从来不关心这些个事情,毕竟科举和他们已经是八竿子打不着了。倒是那位送信来的镖师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的笑,没有什么过大的反应,像是已经看过了这信的内容一般。
“这孩子手脚倒是利索,上面刚给他一个开封的小官做,现在连房舍都置备好了,叫咱们端午了过去聚聚。”
马老人从柜台后头的密室里出来,锁上门,闻声回头:“都去么?”
“也不是。带几个过去照应着就行,剩下的,他在岁食楼里头包了几桌,过去吃吧,报他的名儿就是。”
“小五爷大方!!”几个镖师兴奋地欢呼雀跃起来,勾肩搭背要往外走。
适才送信来的那位镖师却是抿了抿嘴唇,见不到方才的笑了,像是犹豫了一阵,才对着正要同马老人夸赞一番自己亲侄儿的四爷开口道:“可,四爷。道上有消息说金龙刘放云也正应了淮南王的邀约往开封赶去。”
玉刀站在四爷身侧,思绪被拉回现实,皱了皱眉头。
“说是带了几个精锐去,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
听罢此言,原先拥在门口的镖师又回头,面面相觑,原先的好心情散了大半,复又拖着步子围拢在四爷身边。
淮南王撤了灵威的牌份,并不代表他自此不需要镖局。河东县素来以镖局林立著称,原先由金龙和灵威两家撑起半边天。现下灵威元气大伤,说金龙镖局独霸一方也不足为过。况且金龙原先在白道上就有李丞相撑腰,加之以淮南王,怕是今后,说他要欺压其他镖局也不无道理。所以灵威的诸位尤其忌惮他二位凑在一块儿,而现在则是害怕两家凑在开封淮南王的地盘上,会动起干戈来。
胡四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马老人。
“不带怕的,我跟四爷一块儿去就是了,看谁敢动咱灵威一根毫毛。”不知何时玉刀已又背上那柄赤鞘长刀,靠前一站,摆出一副挡我者死的架势。
“我也去吧。”那拿信的镖师就站在她身后,“我出身开封,在冶戈馆里练的轻功,腿脚快。万一真遇上什么事情,也好有个向导。“
玉刀回头睨了他一眼,退了一步,道:“你——你叫什么来着?”
众人汗颜,玉刀这人又犯浑了。
那人却不恼,只是温和地笑着:“鄙姓张,名年,平日里负责采办和些许跑腿的伙计,镖押得不多。阁下不认得我,也实属正常。”
玉刀“哦”了一声,声音拉得老长,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似乎还差他打酒来着。
“那,那我问你。”她干脆转过身来,“那个二当家的跟去了没有?”
张年一愣。
“什么?”
“刘骨行。”
张年偏了偏头,两眼里尽是惊讶,倒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
“自然是去的,刘放云同她关系密切,怎会有不带她的道理。”张年耐心解释。
“奶奶的。”玉刀一抹脸,语调悲戚而愤懑,“我真他娘的是五行缺了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