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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狡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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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日暮的时候,众人才勉强恢复了些气力。不用多言,金子定是被金戈派去寨子里头搬救兵去了,几个人也没急着去问接下来该如何如何,只是原地等着,然而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而寂寞。
山洞里头也只能听得见绵长或短促的呼吸声,就连那滔滔的江水声也被隔绝了似的没了动静,关河信了莫昭定的话,从那白瓷瓶子里取出药来服下,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那毒发的痛楚便解了。他心知这不算是真正的解药,顶多能遏制毒素的蔓延和痛感,等恢复了气力,还得要寻大夫瞧。他瞥了一眼黄昏,人的轮廓变成模糊的剪影。
金戈从外头拾掇了些柴火回来,顺带着从遗留在道上的镖物里寻找一些衣物和干粮,并将镖师们的尸首排放妥当了。
玉刀听得金戈在安排这些尸体,便强撑着要站起来,最后仍是由刘骨行搀着走出了洞穴,停在了干涸的血迹之上。
金戈见她出来,拍了掌上的灰尘,抬了抬眼皮要赶她回去。刘骨行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换了种哀求的目光盯着他,两弯眉毛就这么拧了起来。
“张公子关公子伤得重,顺带着许虎身上的血迹也是狼藉一片,阁下还是去照看着好。玉刀这里有我在,且放心吧。”
他倒不是见不得美人垂泪的戏码,只是念及另二人的伤势,想来就算自己真要劝玉刀回去,这女人怕也是埂着脖子置之不理。于是他匆忙瞥了一眼玉刀落寞的背影,轻叹一声,拔腿离开了。
...也许让向来闹腾的人静一静并不算太坏。
这些尸身大多还是完整的,尚未被什么野鹰暴隼蚕食过,但身上大半的刀伤剑损,是何等的狰狞可怖。刘骨行是不忍心去看这些的,忙移开了目光,只留了两手仍然搀着玉刀。可玉刀偏又是要一个一个看过来,像是要将他们的模样刻进骨子里似的,目光有如刀子般狠戾,要剜了他们的面皮煮酒喝。
当她站在灵威的最后一个镖师旁,驻足良久。忽然,她忆起了什么,忍了身上的伤口俯下身来,在那人的衣带里翻找着。
“玉刀?”
刘骨行见身侧的人登时矮了一截,以为她是倒了,低下头才发觉那人是蹲下了身,这才放下心来问道。
“...有了。”
她的手里紧攥着一只小巧的鹅黄色荷包。
“这是——”
骨行话音未落,就见玉刀反手一抛,那荷包就落入水中,连水花也来不及翻起就被江水裹挟着带走了。
她也是顺着玉刀的手势,才发觉她的左手掌心里亘着一道狭长的旧伤疤。
“你知道吗,我们离开镖局之前,四爷给我们每个人都塞了一个平安符,我的平安符早就丢了。”玉刀挪到另一个人身边,也是同样的绣袋,同样地被她抛入江水中,“...也许这样会是一个交代。就说是我让他们丢了平安符,是我没做好这个镖头——是老天降下来的责罚。”
她翻找的手顿了顿,想起老人熬红的眼眸,那些不切实际的嘱托全都磐石般压在了自己身上,她只觉得喘不过气,天际明亮如是,阳光照在自己的肌肤上竟也烧得发烫,仿若真要有一道雷做天谴打下来。
错也在我。玉刀心说,关河会拦我是意料中的事情,却实在没想到金龙会想方设法除了刘骨行,也实在没想到李君杀进会来掺和一脚。
她忆起那张蠢得令她发呕的脸。李君杀是什么人?一个投奔凤凰的江湖中人,凭着身上的功夫被凤凰列在李姓之下,排行老二,觉着丑字不好听,才换得现在的名号。
当年也就是她向凤凰进奉谗言,才害得自己被关在达州的落魄庙宇里几日滴水不进。也因此,她获得了在凤凰退隐后,接管易水台的权力。她利用凤凰的信任利用得完美却又愚钝,令人作呕。
“......玉刀。”刘骨行一手搭在玉刀肩上,轻轻按了按视作安抚。金龙的制式比不得灵威的融洽,她与这些死去的镖师也仅有着上下级的关系,何况他们是来取她性命的,更无需为其悲痛。她只是担心她,能让她称之为弟兄的人,想来在她心中的分量也不一般。
玉刀没有动静,她开始细细思索整趟镖路上的所见所闻。适才忙着与敌人厮杀,脑海里暗沉着没有一丝光亮,现在静下来了,碎片的记忆有如阳光透过隧隙,开始拼凑事件的原貌。她不是一个喜欢思索的人,生命中遇见的事情十之八九都是信由天命随波逐流,人情世故与她的距离犹若天涯海角。
只不过这件事牵扯了太多本不该牵扯到的人,实在太过蹊跷。
“关河、刘放云、李君杀......”她反复嚅嗫着这些人名,“莫昭定......许七、张年......”
“玉刀?”刘骨行听见玉刀的声音,便俯下身来贴了过去,“怎么?”
“骨行,”玉刀顿了顿,仰起脸看向她,“金龙此举,是受刘放云和淮南王指使。李君杀是凤凰的人,与他二人均无关联,怎会在此处出现?照她的说法,关河分明是在替凤凰办事,可关河,难道不也是金龙的人么?”
“原来你是在想这个。”刘骨行歪着头,叹了一口气,“我原先也在纳闷这件事情。我虽不知道那女子究竟是何人,但照我的印象里,她定不会是淮南王的手下。关河——像是同时在帮淮南王和凤凰二人做事?兴许可以问他。”
“他是不会出卖自己的任何一位雇主的。”玉刀移了目光看向别处,“大抵是他在替凤凰办事,而淮南王的目标又恰好与凤凰——等等。”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狠狠地砸了一下。
“凤凰和淮南王?...哈。”
她的眸子颤抖着移回来,凝在刘骨行的眉间。
“你是说——”刘骨行张大了眼睛,却见着玉刀挣扎着要站起来,蹲着压迫良久的双腿还残留着酸麻的感觉,猛然起身叫她两眼霎时发了黑,双腿一软又跌坐下去,“当心!”
玉刀闷哼一声,抓住刘骨行的小臂把自己重新拽了起来,半个身子还斜在她身上。
“我找关河去。”
“你不是说他不会说的吗?”刘骨行搀着她往回走。
“他娘的...我不管,问了再说。”
金戈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听见里面二人交谈的声音,留了神,凝神静气藏在岩壁后面。
“你到底还是信不过我。”是关河的声音。
“纵使我信了你又如何...那个李君杀根本不和你走在一条路上。”张年答道,“打草惊蛇,无非是会这些无辜的镖师死的更早罢了。”
“不无辜的人,全都活下来了,是吗,张越旻?”
“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罪,我们每个人都在粉饰太平。”他听见张年长叹一声,“凤凰和淮南王二人勾结发展的势力,看来是已经雄厚到不需要隐瞒的程度了?”
“...即便李君杀于你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人,你还是能猜出来。察微知著的人,当真可怖如斯。”
张年静默着,不再做声。
金戈蓦地想起莫昭定的话来,她说起镖队的内讧与李君杀的出现,是在提醒自己,某些事情的发展态势,早已超脱了可以控制的范围。
大厦将倾,无人可逃,你无处可躲。
他只觉得什么东西塞着自己的喉头,呼吸都静止了片刻。“啪”地一声,是怀里的干柴落了地,他木讷地弯下腰去拾,然后走进了这山洞里。
玉刀被刘骨行搀着喘着粗气扶着石壁出现在洞口的时候,金戈正不疾不徐地替张年上药。关河半靠着岩壁,眯着眼睛睨过去又移回来,根本不关心这女人为何表现得如此慌忙。
“我只问两个问题。”她的目光刀锋似的凛冽地扫过那二人,毫不避讳地扎在张年布着伤口的肩头上,“许七为什么会死,还有——凤凰和淮南王那厮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块的?”
山洞里刹那的寂静让她的回音显得格外明亮。张年的手指抖着,额前还渗着汗珠,不知是因为伤口碰了药,还是因为连被说中两件事而恍惚。他只是沉吟片刻,道:“许七的事,我自会向你解释清楚的。”
玉刀的目光又刺向了关河。男人本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干脆合上了眼皮,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你!咳咳。”她被这人气得呛了几声。
“你总会知道的。”玉刀狼狈的模样倒让他心情好了几分,“只不过从我嘴里知道,你还是莫要指望了。”
玉刀啐了一口,步进那山洞里,盘腿坐了下来。
静。
她闭上了双眼。深夜里的静可以让人安宁,可此处的寂静就仿若带她回到了凤凰的居所,那些习武的场野,听不见声响是因为鬼胎在怀。每一处伤都在刺激她的神经,吊起她的魂魄非要在脑海里走上千万遍,沿路来的阳光只觉得刺眼,暴雨倾盆是毒针的刺。
“李君杀,似乎不光是为了关河的任务而来的。”金戈绕着张年的上臂缠了一圈绷带,“她格外注意你。”
“她还没有蠢到告诉凤凰我还活着,这无异于直接告诉她自己办事不力,正洗干净脖子等着她来砍。十年前的那些火药非但没有炸死你,还让我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你猜,凤凰若是知道了她骗了她整整十年,会是什么反应?凤凰在乎这趟镖,是因为‘玉刀’,而非‘李戌’。”玉刀知道金戈在说自己,于是答道,“不过只是授意李君杀可以杀了关河,那个蠢货表现得却是非杀不可。你今后可得小心了,关河,我和金戈会手下留情,凤凰和她手下的狠辣可是出了名的。”
“玉刀”这个人,一柄刀而已,妨碍的是金龙镖局,是淮南王,仅此而已。而李戌,则意味着她曾经抛弃的孩子还在江湖行走,会牵扯出华沧浪这个身份来,牵扯到她整整二十三年人生里所有的作为。意味太多。
关河只是嗤笑:“多谢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