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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流星 ...

  •   这道上曾经有这么一种说法。
      华沧浪像是一颗流星,在极短的时间内划过江湖的夜空,然后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但她足够亮,也足够耀眼。有幸见到她光芒的人仍在抬头守望,仿佛下一刻那沉默了的星体又会回来似的。而那些晚辈们,未曾见证过那颗流星的人们,则从前辈们口口相传的佳话中,去寻觅她的英姿。尽管她最终的归宿仍然众说纷纭,但不容置疑的是,她坠落得那样悄无声息,就像从未来过这人间。
      只是那短暂的光芒照耀过的地方,梦似的留存着她的痕迹,留着她的爱恨情仇。那些仇家仍然在寻仇,那些受恩者仍在想办法报恩,对她的态度愈是两级分化,她的个性便愈是立体——那分明是个触手可及的莽撞的年轻侠客,不是什么神话般的流星。
      而金戈与谈剑,一直被称为立在武林巅峰的人,像朝阳或者朗月,一直悬在苍穹之上,不可动摇,不被怀疑。即便有华沧浪这样的义客曾与他们比肩,他们的地位也无人撼动。谈剑护北,金戈守南,整个绿林的脊梁由他二人撑起——这样的说法未免夸张,但也确实如此。因为这林子里有一只凤凰在涅槃,在光暗交错的逼仄角落,还有更深不可测而默默无闻的更强者,朝堂与武林的平衡从来都如履薄冰——因而在这样的境遇下,必须有人被捧为神明,尊为信仰。
      然而,凡间众生却从未考虑过英雄跌落神坛的可能,如若真有那么一日,想必他们也早已忘怀当初的个中缘由了。

      从荆门到达州,途中再无城镇可供歇脚。不过除了头两日一行人需得颠黑倒白昼伏夜出来溜镖,其余的日子都能白日里走镖,晚上歇息。这倒是苦了许虎,原先活蹦乱跳的孩子,经这么一折腾愣是瘦了许多,沿路上也没有什么美味佳肴,整日又不得不封在马车里,随行带着的玩物早被他翻来覆去玩了个便,哪怕是张年费尽心思替他捉一只蜻蜓来,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以至于人儿是小小的,脸上却是成年人的郁郁寡欢。
      许七吃睡皆在马车里头,偶尔也会出来与其他镖师叙话解闷,然而更多地则是在和关河交谈行程的问题。
      “现在不是只消得往前走么,又没什么岔路,哪有那么多好说的。”到了开伙的点,众人停了下来,寻了山脚下一处洞口避风,架起炉灶勉强煮点吃的。
      这一路过来苦寒不已,别说见不到半点荤腥,就连干粮都有不少霉了的。何况一群人没一个长于厨艺,张年或是骨行说是稍稍懂些做饭的道理,实际上不过也就是勉强不把盐和糖弄混的程度罢了。
      张年从一阵“这饭吃得我脸都绿了”的抱怨声中捉到玉刀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调侃,瞥一眼还在专注扒拉着碗里的饭的某人,侧身往关河那儿望去,目光停滞片刻,复又移回来。
      只是平常的谈话而已,看上去是没什么蹊跷在。
      那日关河对他的告诫时时在他耳边回荡着,许七是淮南王的死士、经三峡入达州要遇险,信与不信也全在他一念之间。
      张年看着闷头大口吃饭,满脸不在乎的玉刀,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他若是信了,若是去告诉玉刀,以玉刀的品性,定然是要贸然改道,万一打草惊蛇,兴许就是灭顶之灾;他若是不说,一路走下去,他们必是要落入寡不敌众的境地。
      想来哪怕玉刀武艺高强,又有金戈助阵,此地距金家寨路程不算太远,增援也是有的。可关河的武学查差不了玉刀太多且不说,敌人的实力究竟如何,终究还是未可知啊。
      那他若不信,关河的言辞,当作一句戏言就是。
      张年按了按眉角。他生性多疑,别说是关河,便是与自己少说共事了几年的玉刀也信不太过。她本身就来得蹊跷,若是暗地里又和什么人结过仇,轻举妄动只会增加风险。
      那日金戈说的不错,他们每个人都活在一场棋局里,只是自己有能力作壁上观而已。张年向来如此,纷争看得透彻,却从未将自己卷入其中。这趟镖里没有他割舍不下的人,若是真落得个什么不堪的下场,苦的也只有尚有重任在身的四爷了。
      张年深吸一口气,定了心神,没有说话。巫峡一过,前面就是观面山,再往后就能到达州了。处处小心,咬牙熬着吧。

      两日后,关河领着镖队,骨行和玉刀押在后头,进了一处峡谷。
      左脚边是直立的峭壁,其下有滔滔江水翻滚,隆隆的水声响如闷雷。右侧则又是凌云的绝壁,偶有一两颗苍劲的古木探出来,遮天蔽日。这条道上只容得下两辆马车并行,却修整得狭窄而平坦。
      玉刀遥遥瞧见头前远处一座亘在道上的石桥,从右侧的绝壁之上,连向江水对岸的高山。这桥浑然天成,像原先拦在路上的高大石障被什么人一掌劈穿,徒留下最上面的岩石堪堪连着,摇摇欲坠。
      “长观峡。”玉刀下意识念出了这座峡谷的名字。她阖上眼,吐出一口气,五指攥紧了缰绳。
      片刻,镖队蓦地停了下来。
      “嗯?”玉刀连忙勒马,自觉不安,便翻身下来。
      刘骨行与她交换了个眼神,骑着马朝前去,在半路停下,问道:“怎么停了?”
      灵威的镖师不明所以,只在原地窃窃私语,金龙的则有一人下马,朝刘骨行拱手道:“刘镖头,请借一步说话。”
      刘骨行捏着扇子翻身下了马,随他往前走,于是便见到提着朴刀在最前立着的关河。他面色阴沉,抿着双唇,微微颔首而眼神上撩着。
      骨行的眼神扫过他,扫过随之围来的金龙镖师。她下意识想退,至于要不要信任关河,她仍然没有定数,但至少现在他周身腾起的杀气,让她脊背发寒。
      她将收好的折扇打开,一骨一骨地展,极缓极慢,然后向他迈步。
      “关河。”她的语调静得像一潭死水,全身定着,唯有持扇的手腕尚在转动,以证明她尚是个活物,“怎么不走了?”
      她余光瞥见金龙镖局的同僚纷纷下马聚到关河身侧。那些人的面色一样的沉、一样的冷,眼底尽是杀意。他们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虚浮着落在后面,背后一阵窸窣的声音,灵威的人亦拴好了马,沉默着向前看去。
      天地四方,只剩下江水滔滔不绝。有风袭来,沙尘卷着石子打在刘骨行的脚踝上,她无心去管那生疼的触感,只觉得喉头被扼住,那些扑面而来的杀意要将她的躯体撕裂。
      “大当家的有令,”关河眼刀直刺向镖队末尾的玉刀,“灵威镖局有碍于千秋大业,当杀无赦。”
      “哦?”骨行脑海里近乎是瞬间浮现了玉刀的面庞,她摇着扇子,眉头是舒展的,分明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一只手已然背在身后握住了一柄飞刀,“我刘骨行,好说歹说也算是个二当家,怎么他这道命令,下得连我都不知道,还需要你们开口来告诉我?”
      刘骨行身着黑底金纹的窄袖短袍,这是她回到河东县后,刘放云亲自吩咐人去做的。她如今却如笑话般夹在两方镖局之间,远远看去极是落寞,如一枚落在深渊里的弃子。
      关河觑了骨行一眼。他记起自己手头的任务是清理灵威,与眼前的刘骨行似乎并无干系。看在她表面上还算敬重自己,关河放轻了声音道:“为何没有告诉你,想必二当家自己心里清楚。”
      “那么,烦请镖头退让了。”其中有一人侧开身子做了个请的动作,“刀剑无眼,二当家的要当心。”
      刘骨行手腕一转,玄铁制的扇骨折了一道光扫过这些人的面庞。她蓦地觉得可笑,自己适才分明还在纠结是否要信别人,刘放云早就在怀疑自己了。不,也许那也有淮南王的意思,毕竟那日端午宴饮之时,她听得真切:为着千秋大业,“金龙也要作出牺牲”。
      只是她意料之外的是,那要被牺牲的人,是自己。
      不过,想来这也是理之当然。刘骨行蓦然笑了,自己跟了刘放云十二年,事事顺他心意,向来说一不二,可实际上自己却从未打心底里对刘放云百依百顺过。她有自己的判断,玉刀等人的出现更是在一次次动摇自己对他的信任。
      既然他能不顾情谊至此,那自己也就不必再纠结了。
      刘骨行不退反进,扯着嘴角冷笑一声。
      “你们要拦灵威,我且助你们一臂之力。你们要杀人,我不允许。”骨行语调铮然。素日里巧笑倩兮的女子此时柳眉倒竖,怒目而视,“我的手里没有一条人命,故我也不许我手下的镖师,轻贱他人的性命。”
      听得此言,玉刀身子一颤。相似的话,金戈也曾说过——“我从不妄杀一人”。大抵正道上的君子,都是这一副模样。
      她蓦地笑了,长刀出鞘顺着臂力一甩吟起一声尖锐破空的长啸,刀风震得绝壁上的古木为之颤抖,她刀尖点在脚旁的石子上,刹那间那石子便一分为二。
      “看好马车。”她是这么对张年说的。
      关河仍盯着玉刀,抿了抿微干的双唇,道:“淮南王怀疑你,看来不无根据。既然你心意如此,那么我也只有一并除之。”
      “——什么?”骨行尚未来得及反应,关河已是两手一并斜劈而来。
      那刀极薄,在眼前一横即细如青丝。她反手将飞刀一掷,堪堪打中那柄朴刀,男人的刀路略略停顿,她即刻仰面后倒,腰身几乎对折。关河仍是削了她一片衣角而去,刀势一转又要砍来。
      此时刘骨行听见什么人拖着兵刃破了一地碎石奔来。那兵锋作响恰似响尾之蛇伏击猎物前的信号,是死亡的预兆在叫嚣。
      “右!”
      她听见了,是玉刀的声音。她正扯着嗓子在已然杀作一团的嘈杂声里喊。
      骨行再没来得及考虑,顺着玉刀的意思臂上施力向右侧闪去。继而是兵刃相接的铿锵,二人力道大得让周遭气息倒流,她只觉得耳侧嗡嗡作响。
      玉刀已然到阵。
      她可不算什么正人君子,她错杀过很多人,并且毫无悔改之意,如果有代价,那也随他去吧。她从不考虑什么规则,不信鬼神也毫无信仰。她的眼里只有敌人,她的手里唯有这把刀。
      她要杀人,只会杀得比任何人更决绝也更疯狂。
      “关河!!”
      男人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狂风袭来。玉刀的刀要比他手里的重几分,她素来人随刀走,刀法并不快,甚至说,破绽也多,却斩斩力达千钧,哪怕是离那挥舞的锋刃近个几寸,那刀风也能割裂你的肌肤,若是稍有不慎,便不是皮开肉绽,而是筋崩骨碎的后果了。
      关河生生架住玉刀的跃砍,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忽然发觉,这柄刀,比朴刀窄,比苗刀宽,比马刀直,比窄背刀重,刀身泛着青黑的颜色,却没有半分锈的痕迹。刀上唯一的亮色便是那颗镶进刀柄的白玉,可偏生被她握在手心里并看不到。这样的刀,市面上是绝没有的,想来是有人照着她的特点量身打造出来的——
      玉刀这名字,究竟是在指她,还是在指这柄刀?
      忽地一阵寒风,骨行折扇平举朝他的脖颈横削而来,关河亦是仰面一躲,拨开玉刀的长刀向后一掠,拉开距离。
      骨行复又追上,手腕扭转将折扇回旋掷出,一招“回雁”追来,并不余给他片刻喘息的时间。他侧身避开那跟着残影的折扇,提刀一竖格住玉刀的横砍,悄然挪了步子,折扇又堪堪掠过他耳侧回到刘骨行的手里。
      她二人此番联手,优劣互补,竟如多年挚友般默契。
      骨行武学轻巧,快得像只燕子,长于四两拨千斤的章法。有她助阵,玉刀便提了速度,只单手握刀,收了力道,转砍为刺,欲以快攻破之,逼得关河不得不以退为进,伺机而动。
      在江湖上行走的老人大多能看出来,玉刀这回用的法子,源自金家寨的刀法,和剑法同出一脉。
      关河见她切了套路,忽地发力,单臂一扬撞开玉、骨二人夹击,复又两臂一并于二人中间朝下劈去,半截刀身没入土中,地上登时裂开一道口子,连着岩壁也震了三分。玉刀闪得快,忙一手抵住刀柄末端,朝他命门刺去。关河哪会如她所愿,回身抽刀,用那刀锋挡住她刀尖,金属器物摩擦的刺耳声让他二人因得厮杀而过热的大脑猛然清醒过来。
      刘骨行脚尖一点,旋踵腾跃避开,用牙齿咬住折扇,捞过背后的长弓,腰间施力扭转身形于空中倒挂,拉弓引箭射出一支火蒺藜。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火蒺藜威力极大,与先前雨夜里的那支有天壤之别。
      关河连退数步,眯着独眼,只见得在漫天沙尘中,一柄回旋的折扇和一柄长刀复又向他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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