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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萤火 ...

  •   武当,弟子居。
      吴寒枝愣愣地看着显盘上的卦象,瞳孔微缩,久不出声。
      “吴师姐?”有小道童唤她,“你怎么了呀?”
      吴寒枝目不转睛,她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开始发凉。
      “在替我的几位朋友卜卦。”
      “那卦象如何呀?”
      “——四卦皆是大凶。”

      一行镖师自襄州启程,风餐露宿好几日,离荆门仍有几天的脚程。
      此一路是不出所料的马贼众多。荆楚之地势力纵横,先不说绿林里纷繁复杂,白道上官吏更是仗着背后的草莽英雄,有几分恣肆凶狠。玉刀不似先前那般惫懒,虽知有金戈先行探路,她仍是打了十二分的精神走镖。愈是接近达州,她心里便愈要打起鼓来,习惯性地提了警备。
      荆楚之地不熟是真,倒也不至于从未来过。若此时是她独身行江湖,更不至于像这般如此吊着心神走一遭。
      骨行是极少见她这幅模样的。她走镖多年,却也极少涉足巴蜀之地,更何况前几年还是做着李丞的护卫,拘囿在一乡半里,只听闻过金家寨作为绿林里头首屈一指的宗派势力的名号,其余的类似于江湖名侠的事迹,也都是道听途说而已。
      在她印象里,玉刀至强,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所以她从来都是散漫天然的,这一路走来有她为伴,她不自觉也放心下来。现下玉刀拧着眉头攥着缰绳的模样,却叫骨行自己也紧张了几分。
      素来聒噪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倒叫人真不适应了。
      日暮。
      一堆人择了处依傍林子的空地,开始安营扎寨。玉刀从林子里拾掇了些干柴过来。许七拉着许虎从马车上下来透气儿,见着张年正招呼众人预备架起锅灶,便也笑着凑过去帮忙。
      关河与张年的对话他并未听着只言片语,何况张年对那番言辞本就不置可否,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见着许七过来,张年也不愿戒备什么,只是别过了鬓边的碎发,随口扯了个话题又同他谈天说地起来。
      “你是说,不准备在荆门停留了?”骨行摇着扇子,一柄长弓背在身后,镶银的地方折着夕晖。
      关河点头。
      “再拖,恐长江水涨,入蜀不利。”他一只独眼直盯着骨行面庞,“何况,荆门比襄州来得更危险。”
      骨行“唰”地收起折扇,并不避讳他的目光,而是直面看回去:“荆门以后直至达州,再无城镇可栖。玉刀的意思是,要再折向荆州一趟,养精蓄锐。”
      “你听玉刀的?”关河的声音素来很沉,此下又是哑了三分,他张了张眼睛,似在警告什么。
      “她若说得有理,我为何不听?”骨行偏着头,语调听不出什么波澜。
      “她有私心。”关河重新将声音放轻,他意识到玉刀正向他二人走来,“五年前的事,还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
      骨行并未回答他,只是觉得心下一沉。此事非但牵扯着灵威镖局每个人的心思,自己也在前不久卷入其中。她侧身转向了正把一颗青色的果子置在手中抛着玩儿的玉刀。此路向东,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玉刀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大抵是自襄州启程开始,玉刀见关河便愈发地不痛快起来,尤其是眼下他拉着刘骨行不知道在背后商议什么,更要她糟心。
      关河这人她了解,无非是江湖路上常见的给钱办事的杀手罢了,以及在自己刀下捡回一条命的人。她左手掌心里有一条横亘的疤痕,便是数年前关河给她留下的。私仇暂且不提,玉刀并非真是不识好歹的人,她担忧的,其实是关河是否在背地里接下了对此镖不利的买卖。刘骨行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更没有确切地表示是否会戒备这个挂名金龙的镖师,若是被他唬得丢了性命,那就真是为时已晚了。
      玉刀将手里的果子丢到刘骨行怀里,向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这果子好吃。
      “在说什么?”她开门见山。
      “荆门不停,直接入蜀。”关河言简意赅。
      玉刀冷笑一声:“关公子倒不觉着累啊?”
      关河斜睨了她一眼:“时不待人。长江水涨后再去,恐又是人财两空。”
      玉刀耳根子一扯。关河话里有话,这一来二去,反倒是他先占了理。
      她原本想顺道至荆州探查五年前淮南王那场镖丢失的真正原因,她已靠着绿林上的朋友弄清了当年事发的具体地点,查他个两三日,指不定会有些进展。现下关河倒是提醒了她,先前襄州暴雨一场,此地又闷热不堪亦有落雨的迹象,再耽搁下去,若长江发洪起涝,正事不成,灵威又要蒙难。
      再下去,四爷愁云满面的模样又浮在她脑海里了。
      她事前自然不是没有考虑过此等可能,但她一直未曾过问旁人,更是习惯性将江湖上的路子代入了这场镖里,也就将它抛之脑后。玉刀忽地愕然了——关河似在帮她。
      一个引路人,拿钱办事,从哪里开始,往哪里去,其实都由雇主决定,更何况凭着刘骨行二当家的身份,他本就不该去争取什么,只管提出意见便可。他只负责把人带到,其他的他自然可以一律不管,哪怕是路上伤亡几何,也不会追究到他头上去。可他现在——
      玉刀蹙着眉,一时无言。
      此事只能当她考虑不周,查案的事情要不还是托给其他什么信得过的人去办得了。玉刀哼哼两声算作默认,挑着眉毛走了。她极少有吃瘪的时候,今儿个算她栽了。她不善于认错,更不擅长说什么恭维的话来加深别人对她无知的印象。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绝不后退也绝不后悔,才是玉刀一以贯之的行事风格。
      刘骨行觉着她这幅模样好笑,说着那便照着关公子说的办,才蓦地瞪大了眼睛。
      玉刀这人的耳根子居然红了。

      夜色四合。浓墨般的颜色泼满了整片苍穹,偶有一两颗星透出来闪着,像池子里泛上来的水泡,眨眼又不见了。夏虫喧嚣,夜风微凉。
      镖师也大都歇下了。金龙的人一溜毯子铺得整齐,抱着兵器睡在搭好的帐篷下面,灵威的则大多天被地床睡得四仰八叉。
      性格立现。
      镖车匿在了林子里。林子旁燃着一簇篝火,火苗挣扎着向上,招来一群飞虫。玉刀不知从哪儿抓来许多萤火虫,用网兜着做了三只灯,一只给了许虎,一只送给了一同守夜的骨行,另一只留在自个儿手里把玩。
      张年今日轮值,正坐在那丛火堆旁,手里是一张三峡的地形图,映着橙红的光细细看着。
      林子里忽地有什么动静。玉刀立刻警觉起来,手往背后一捞提起那柄长刀。她听见什么物什疾掷过来的声音,便反手将刀往背后一架,那暗器似的物什就恰好正中她刀刃,被生生劈成两半,虚虚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她又将刀收在身前,迅速回转,刀锋直指那物什方才射来的地方。刀尖微抬,正对着一颗果树横生的粗壮枝节。
      其上果真有个人影。那人显然内功不浅,又长于潜行。玉刀正欲开口质问,却被那人抢了先。
      “啊,可惜了好果子。你傻啦,我是金戈,没认出来?”
      那人影晃着,好像在指着自己的鼻尖。他声音很轻,为了防止打搅到其他人歇息,还掺着几成气音。
      于是玉刀这才低头看自己的脚边,果真是颗硕大饱满的李子,被自己的刀崭成两半,淌着之水,正可怜地望着自己。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多好的李子,是可惜了,但还能吃。”
      言毕她弯腰顺势要去捡。
      金戈却急了:“你那刀什么都砍,砍了也不洗,现在这李子一碰,你还敢吃!”
      玉刀又直起身子,还是那副叹惋的模样,低着头摇了摇:“下次叫我就换个法子,这多可惜。”
      忽地又有什么东西被掷进了她怀里,张年举着支火折子走近了,她才看清又是颗李子。
      金戈半卧在那乔木的枝干上,垂着眼朝下看。那一小簇火把半棵树照得透亮,树下是一辆镖车,上头正插着玉刀的镖旗。
      他打了个哈欠,然后翻身下树。金戈落地的时候悄无声息,连脚边的野草都没怎么晃动。他仍是穿着那身烟蓝色的斗篷,额上绑着藏人独有的彩石珠子串成的饰链。
      张年在一旁举着火折子一动不动,面上毫无波澜,就像他们初见时那般。他眉目狭长,眼角温顺地向下垂去。比起金戈那双极富撩拨意味的桃花目,张年年岁虽不比他长,却显得较他更稳重几分。
      “我听见动静,就过来看看。”张年解释道,“明天白日里要好好歇息,晚上再过荆门,恐要溜镖。”
      “你知道关河不打算在荆门停留了?”玉刀颇有些差异。他二人今日可一句话都没讲过,若说他能察言观色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胡扯了些。
      张年摇摇头:“荆门前二日发生一起暴乱,官府正派人平反,绿林活动也愈发频繁,听说有支匪帮近日是格外猖狂。关河这人心思深,定不会随便闯进这城里去。我猜是如此,没想到当真是这样。”
      玉刀摩挲着手中的李子,咬了一口。荆门那支匪帮是谁自不必多说,定是她先前路上遇到的那几个,至于为何会如此猖狂,想必是找着什么新的靠山了罢。酸甜的汁水灌了她满口,玉刀忍不住舔了舔嘴角。
      “前面的路应当没问题,早就埋伏好的马贼已经被我清理掉了。”金戈又抛了一颗李子给张年,“但是荆门那里你们不去,我还须得跑一趟。那场暴乱我也听说了,估计和凤凰有关系,包括那伙匪徒,竟然还是群老相识。”
      言毕金戈意味深长地看了玉刀一眼,但玉刀却没看他,不知道是几年前那一拳砸在她脸上给的阴影太深了叫她不敢看回去,还是仅仅只是没注意到而已,总之姑娘叼着啃了一半的李子不住地嗦,双颊陷下去又鼓起来。
      骨行在周遭巡视完毕,也提着玉刀送她的灯笼走来了。那笼罩里地萤火虫正晕着浅蓝色的微光,宛若天上坠落的流星被她兜了满怀,正忽闪着。她走进了,那双空灵的眸子正映着火光摇曳。
      金戈闻声望去,骨行微一颔首,算作打了招呼。
      她来了,玉刀这回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金戈手里剩下的最后一颗李子。金戈这人向来乐善好施,玉刀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把果子送给骨行。
      但金戈非常泰然自若地把李子送到了嘴边,然后毫不客气地“咔嚓”一口咬了下去。
      玉刀气得一个白眼翻过去,嘴上一松,自己这颗又滚到地上去了。
      其实金戈还是挺冤枉的。本身夜里摘果子就难,他挑了半天才刚好摘下四个,最好的那颗还被玉刀劈坏了躺在地上,他当然不管她,自个儿还没犒劳自个儿呢,就是一先来后到的规矩,冤大头谁爱当谁当去吧,反正这回小爷我是不乐意的。
      “你一个人过去么?”张年问他。
      金戈侧过头去看不知道为何忽然暴怒着把地上的李子踩在脚下碾得粉碎的玉刀,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谢子危也追到这儿来了,我过去也正好可以同她相互当个照应。”
      “啊?”玉刀收了脾气转过去看他,“谢子危也来了啊。”
      张年不言,归入静寂,只是目光参杂着好奇。
      “嗳?”刘骨行却插话进来,“我倒是记得谢姑娘的父亲曾是如今定北将军的裨将,也算是叱咤一方的风云人物了。只是后来不幸负伤而退下战场,却仍是牵挂着边疆,便索性接了妻子和儿女移居漠北。江南扶县的百姓敬他精忠报国,不少人也随着他的步子北迁,才有了如今的扶州城。
      “但凤凰重现武林不过是五年之前的事情,她一将门出身的女子,前不久才封了扶州郡主的名号,好说歹说也是朝堂的人,怎么和这江湖倒牵扯上关系来了?”
      玉刀不言,金戈沉默,二人面面相觑。
      “怎么?”骨行握着提手的五指紧了紧,心里头警铃作响,担心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谢子危入江湖之事,我倒是略有耳闻。”张年顺着金戈的意思同三人一并席地而坐,“只是说那扶州郡主在得封号之前便已有了丈夫,而至于那郡马的样貌却是众说纷纭。不过这当中有一种说法是兴许能解释她入江湖的原因——她的丈夫,便是当今武林双璧之一的谈剑。”
      金戈盘腿而坐,一手支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张年:“你知道得还挺多。”
      张年隔着火堆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垂下了眸子。他察觉到金戈的眼神里含着半分警告的意味,有些事当说不当说他心里还是没底的。
      “当真?”刘骨行却追问下去,“郡马左右也只能有一个,样貌又为何会众说纷纭?”
      玉刀轻咳一声,咽了口唾沫。“朝堂上的事情比不上江湖,那边要复杂得多,不管是规矩还是人际关系,乱猜没什么好处。”她和金戈交换了一个眼神,“不过既然你提起来了,那我就给你解释。谢子危是在他爹死后认了沂泰王做义父才得来了郡主的封号,至于她的丈夫,也的确是谈剑没错,长相的众说纷纭,则来自于易容。”
      “...是为了防淮南王吧。”张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是。”金戈把剑抱在怀里,细细摩挲着鞘上的纹路,“朝堂势力纵错复杂,织就成天罗地网,我们每个人一生都活在他们布好的棋盘里,去解一个早已注定的死局。江湖和朝堂从来不是分开的,而是相互交织、互为基石的。张年,你是个地道的镖师,走在二者中间,两边都是峭壁,更要当心。
      “谢子危有她要查清楚的真相,谈剑也有,沧浪有,我也有,想必你二位也有想要知道的东西。无知者无畏,有知者,要顾虑的东西自然也就更多了。”
      事情还得回到三十年前,年号还是立元的时候。淮南王意欲将亲信举荐为裨将之时,却被沂泰王抢占先机,谢将军就此走马上任,这一守就是二十余年。扶州城地处边疆,与几处辽邦边塞相邻,在谢将军死后,淮南王自然盯上了那座城池。
      封郡主之事在他意料之外,像是女承父业一般,扶州城仍然是他们谢家管理的地方。既然谢子危的出现已然扰乱了他的计划,便不能再让她涉险。朝堂与江湖的关系本就如履薄冰,若是再让谈剑在朝堂上招摇过市,岂不是将把柄亲手送给淮南王了。
      “她与凤凰并无直接纠葛,此番南下,怕是为了谈剑吧。”张年沉吟片刻,还是开口了。
      “是,是是。”玉刀皮笑肉不笑地点头,“他二人夫妻同心哈,夫唱妇随的。”

      翌日金戈走之前,特地递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骨哨给玉刀。
      “拿着,新磨的,有事就用金子传讯。”
      玉刀哼哼两声:“你倒是信得过他。”
      “你不也信得过她?”金戈没好气地反问。
      “你还是小心些...张年。张年这人,你信他,他却不一定信你,骨行和他明明完全是两类人。你左右不过见了他两面罢了,现在这幅模样还真少见哈大少爷。”
      金戈乐了,没搭话,运起轻功就走。
      走之前,他蓦地想起一件似乎不着边的事儿来:自己的生辰,是在七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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