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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外篇1:少年游 ...

  •   外篇1:少年游

      兴化十九年夏,巴蜀地界。
      苍梧碧海,翠竹浪涌。

      只听得竹林里一阵沙沙作响,瞬时闪过两个身影,身形皆矫健而敏捷,行过之处落叶自地而卷,浮在半空悠悠飘落。
      奔在前头的少年眉眼凌厉,单手持剑,遇着拦路的翠竹便扬手劈开,留下几柱锋利的桩子。高耸的竹木轰然倒塌,让出一条路来。
      紧随其后的也是位少年人,长发如瀑,白袍广袖一尘不染。他不时旋踵回身,抬起手臂露出腕上小巧的弓弩,拨动弩弦,一支支利箭极速射出,箭镞没入铺盖落叶的地面,片刻即炸得尘泥飞扬。
      再往前,便是这林子的尽头,若不再将追踪之人拦截在此,只怕到时天广地阔,更不好脱身。
      剑客运气扬臂横削,一排竹子应声倒地。他在林子前的空地上停下身来,白衣人亦止了身形,在他斜后方立着。
      “那帮人应当追不上来了。”剑客抖了抖手里的剑,振开其上残存的竹屑。
      白衣人收回臂上的弩。这弩小巧精细,恰巧就隐在他的广袖里。
      “你不回寨子里,当真没事么?他们这番追的可凶。”白衣人问他。
      “没事儿,能有什么事。我早跟我爹打过招呼了,这些人大概是几位族老派来找我去什么祭典的,现在估摸着到点也该回去了。”剑客轻笑一声,朝前走了两步,“看来这次请报上,说的凤凰曾经的据点,应当就是这儿了。”
      白衣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略泛黄的脆纸,对比片刻,复又折好放了回去。“应当没错,先探探看。”
      此地开阔,三面环山,他们身前是一片砖石广场,广场尽头有一处破败的庙宇,左右两侧皆有灯笼架子,足让人联想曾经祭拜神佛的热闹场面。
      白衣人指尖不知何时已然出现了一颗如意珠,他屈指一弹,那珠子便被掷到广场中央。顷刻之间砖石缝里便满处青绿色的薄雾。
      剑客立即脚下施力,身形向后掠去,与白衣人并肩而立。
      而那浓雾片刻便消散了。
      “看上去只是防平民误入的。”剑客放下捂住口鼻的手,抬头四下望去,“这地儿用来埋伏机关太合适了——但她没必要防得这么严实吧,不过一处废弃的据点而已。”
      “你走过去试试看就知道了。”白衣人笑道,眉眼间流过一丝狡黠,“我替你掩护。”
      “为什么非得是我?”剑客不满地大声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了二级台阶到广场上去,一路提剑深入。
      见并未再有机关触发,白衣人松了口气,运上轻功跟了过去。
      庙门上的青铜挂锁面目狰狞,剑客抬手拈了一把其上的锈尘,回身朝白衣人点点头,推门而入。
      房顶上有一处天窗,耀眼灼目的日光就此倾泻而下。剑客匿了气息轻脚踏进来,并不放松警惕,白衣人紧随其后。
      “西角。”白衣人轻声示意。
      “看见了,有两个孩子。”剑客瞥见脚边一粒石子儿,单脚一撇扫了过去,“地上应当没有陷阱。”
      二人便径直朝庙宇西角去了。
      那儿恰坐着两个孩子,一个稍大些,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另一个则仍是垂髫的年纪,正用着一双明目打量他二人,满眼都是惊奇。
      她们的手脚皆用镣铐锁着,细长的锁链一直延伸到东角的梁柱上,不远处伸手可及的地方置着一只水壶、两只空碟子和一本打开的书。
      剑客走过去蹲下身,将书合上。
      “《易经》?你在看《易经》?”
      垂髫的幼女迟缓地点了点头,忽然伸出手推了推一旁静默地坐着的姑娘:“我就说阿娘没有骗我们,真的有人来了诶!”
      姑娘仍是不做声,只是拍了拍小女孩的手背。
      白衣人闻言愣了一瞬,收回了先前落在铁链上的目光,皱了皱眉头。
      剑客侧过身,二人对视一眼。
      “看来这情报是凤凰自己放出来的,好一招请君入瓮。”
      “凤凰?”小女孩张大了眼睛,“你们认识我阿娘吗?”
      剑客回过头来走到她二人跟前坐下,一手撑着下巴。
      “当然认识。”他笑得爽朗,“她是我阿姊,你得叫我舅舅。”
      “——金戈。”白衣人忽然开口,语气冰凉颇为不满,“少乱攀亲戚。”
      名唤金戈的剑客咂了咂嘴,瞪了白衣少年一眼。白衣人却故意不瞧他,走到小女孩身边,抬起她的手臂细细观察其上的锁,复又绕到那年纪稍大的姑娘身旁去看。
      “不是阿娘。”那姑娘忽然开口。她一直垂着头,金戈并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那语调颇为冷淡。她的声线十分干涩,语调生硬,像是一只人皮傀儡。他才注意到,那水壶、碟子,她兴许并够不到。
      白衣人顺着铁链向东边走去。
      “为什么?”小女孩不解。
      “不是阿娘。”姑娘重复。
      金戈仍坐在原地,细细打量她二人。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小女孩冲他展露笑颜,脏兮兮的面庞,神情却无比天真,“我叫吴申,她叫李戌。我今年七岁!——她,她今年——几岁来着?”
      李戌不语。
      “今年是兴化十九年。”金戈试探性地说到。
      “十三。”她仍是生硬地回答。
      “你们在这里待了几天了?”金戈问。
      “三天!”吴申探出三根手指向他示意。
      “三天?!”金戈惊异道,“只靠这些水和粮食?”
      吴申瞥了一眼身旁的物什:“李戌不饿,把她的干粮全都给我吃了呀。而且这不是还有《易经》可以打发时间嘛。但是李戌不识字,我没办法和她一起看,我只能读给她听,渴了就喝水,然后想想阿娘对我说的话。”
      金戈默念着她二人的名字。
      他记得凤凰从四处收养孩子,或是灾难遗孤,或是从人贩子手中,依照喜好和天资培养他们,姓氏就是专精的方向,名则是收养的顺序。
      白衣人之所以会从岭北南下直至巴蜀并且与自己结实,实际上是因为天庄的傀儡典籍失窃,他一路追查至此所致。而关于盗贼的信息,则一直指向一位人称“老吴”的门客。并且后来得知,那人亦是凤凰的眼线。
      那眼前这位吴申的情况便很好确认了,无非是个自幼读书的孩童。
      但“李”却是他闻所未闻的姓氏。金戈暗自揣测,李戌先前像是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几岁,却能通过年份计算。这说明她在被凤凰收养之时应当已有记忆,却在她手下过着不知春秋寒暑的日子。她能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坐姿并非跪坐而是盘坐,手臂更是比寻常女子要结实——此种人,只能是苦学武艺、闭关修行者。
      只是,这样小的年纪——金戈比划了一下自己小时候的记忆——分明正是探天究地的时候,如此闭关,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金戈。”白衣人唤了他一声,“凤凰的用意,是在这链子上。”
      金戈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怵怵地转过脸去问:“怎么说?”
      白衣人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在他身旁站定垂首看他。“这锁链并不难解,只是一旦八个全部被解开,梁柱上的机关就会被触发,整座庙顶全部会塌下来,而且——”他走过来,指向西墙,“这墙中空,里头全是火药,用的就是天庄傀儡术里头自爆的技巧。她算准了我们不会只救其中一个人,更不会给一把钥匙让她们自救。你我此番,看来注定得见血了。”
      金戈问道:“你能解么?”
      白衣人摇了摇头:“这机关无解。或者说,凤凰的机关从来都是无解的,哪怕是她自己也不会有反悔的余地。”
      吴申扯着链子,将水壶往白衣人脚边推了推。
      “你叫什么名字呀?”吴申笑着问他。
      “我么?”他把语气放柔,“我叫谈剑。谈笑的谈,刀剑的剑。”
      原来凤凰手下还有这般天真纯净的姑娘。谈剑想。
      四人一时无言。
      片刻,金戈站起身来,沉吟着。
      “要不,你先带吴申出去,我再把李戌带出来?”
      “你没明白么——”谈剑锁眉,“八个锁链一旦解开就会触发机关。只有你一人在内,我尚且放心,可如今你还需拖着一个孩子。”
      金戈摸着鼻子,眼神飘忽。他自然是想让谈剑先走,他素来见不得友人负伤。但他也想要将这两个孩子全部救下。谈剑对于凤凰机关术的了解比他只多不少,他更明白火药的威力不容小觑。
      “你必须信得过我,不然我就跟你得争半个时辰。”金戈道。
      谈剑只是嘘叹了口气。
      “你有的时候没必要一直冲在前头——别说话,我没有想和你争的意思。”
      “房梁上有刀。”一直沉默的李戌此时却开口道,“取刀来。”
      这是命令的句式,却没有命令的语气。金戈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寒,他蓦地明白了,凤凰是没有倾注于任何情感地在培养这个孩子。而她一旦步入江湖,只能成为一个在锋刃上舔血的杀手。
      但是,金戈转而又想,她宁愿忍饥挨饿也要将干粮让给更为年幼的吴申——装出的伪善和天性的善良之间,他宁可相信后者。
      见无人动弹,李戌又重复道:“取刀来。”
      谈剑手腕一抖,掌心赫然出现一支巴掌大的飞镖。他抬头在庙顶的横梁上搜寻,借着日光终于瞥见什么铁家伙正闪着寒芒。他朝目标一掷,只听得“铿”地一声,一柄长刀便坠下来,在空中转了几圈,斜插在地上。
      他将刀拔出,放在手上掂量。这刀很重,其实不大适合女孩子用,只是这刀柄上镶着的一颗白玉,倒让他觉得有几分灵气。
      他将刀递给李戌的时候,金戈默默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你是想用这柄刀自保?”谈剑的声音很轻,语调舒缓且平和。
      李戌死死握住刀柄,像是握住了自己全部的魂灵。她点了点头,斜睨着身侧的这堵西墙:“从这里逃。”
      谈剑朝金戈看去。
      “也——行。”金戈叹了口气,“这应当是最好的法子了。过会儿火药炸开的时候记得往我身后站,刀呢就抵在头顶,仔细砸下来的房梁。谈剑你带着小吴先走。”
      李戌不言。
      “什么小吴?”吴申不解。
      谈剑取出两根梨花针,将其中一根递给金戈,抬起吴申的手臂向他示意如何解这锁链。
      “昵称而已。”谈剑垂眸向她解释,“他这人就是这样自来熟,不必在意。”
      片刻,谈剑便牵着吴申出去了。
      “你自己小心。”
      “好嘞。”
      金戈解最后一只锁的时候顿了顿,他抬头看着已然持刀而立的李戌,深吸了口气。
      “咔”地一声,八只锁全部被解开。
      机关触发。
      四根立柱中央的火药被引燃,庙宇开始坍塌,西墙爆炸。
      金戈立刻将一手搭在李戌的肩膀上,将她向后扯去。
      “退!”他喊。
      千钧一发。李戌忽然转身将金戈撞开,墙壁破碎变成的细渣尽数伴着燃烧的尘土炸在了她的背上,而后她扯过金戈的臂膀,提膝一顶,将他生生甩了出去。
      “你?!”
      金戈被砸在了庙宇西侧紧挨着的假山上。他根本来不及去思考这姑娘如何臂力大得惊人,只是回过头去瞪大了眼睛,看她被掩埋在废墟之下。
      谈剑正与吴申立在先前的竹林之外,他用袖子挡住了吴申的视线,一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他并看不清硝烟之下发生了什么。
      金戈盯着被染得猩红的砖瓦,一时无言。
      刹那间,似乎又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寒光一闪,废墟的碎屑四下溅开。
      李戌拄着刀,后背已然血肉模糊,却重新站在了金戈的面前。
      金戈仍是愣着,满脸的难以置信。
      “...谢。”李戌抬起脸来,看着他。
      金戈这才看清她的样貌。她的长相并不出挑,却十分干净利落。而她的双眼,也不比吴申的透亮,而是黯淡的,毫无光彩可言。
      那是当一个人的生活毫无希望可言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眼眸。
      而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让他毛骨悚然。

      四人回到金家寨休整的时候,寨子里的大夫几乎是一窝蜂地去接金戈背上的姑娘,就连几位族老也全然忘了要去责备这位大少爷。
      “——李戌跟着我。
      “泥沙混进伤口里,大夫去挑的时候都能瞧见白骨,可她就是一声也不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哑巴。”
      金戈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和谈剑与吴申在寨子里的酒家用饭,金戈照例点了鸳鸯锅,不住地往红锅里捞菜吃。
      就像他和谈剑先前救下的所有孩子那样,他们需得考虑李、吴二人未来的去处。现下他说的这话,让谈剑往白锅里捞菜的手一顿。
      “当真?”
      金戈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李戌这样的人武功了得却不谙人世情感,无论去哪都极易被人利用,倒不如干脆留在自己身边,待她能了解人情世故之后再放任自由也未尝不可。
      “我也想跟在二位恩公身边嘛。”吴申坐在谈剑身旁,两腿悬空晃荡。适才金谈二人仔细向她介绍了凤凰究竟何许人也,小女孩将信将疑,将二人唤做恩公。
      金戈表示受不起。
      “你不可以。”谈剑替她夹来她要的菜,“你既喜欢《易经》和老庄之学,武当再合适不过,跟在我二人身旁既不安全,又十分劳累。
      “我和金戈在武当山门内尚有些人脉,可以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吴申嘟着嘴,没再说话。
      “你放心啦,武当离巴蜀挺近的,我也会去找你玩的。”金戈试着开导她。

      “李戌呢?”谈剑问道,“她愿不愿意?”
      “她不会拒绝的。”金戈笃定。

      日后,谈剑将吴申送去了武当。照他们的规矩,新来的道童需得抽一签以卜算天命。吴申抽中的便是“寒枝不栖”。长老看着这枚签子,道:“拣尽寒枝不肯栖。将来定能孤高自傲、遗世独立。”遂收为门徒,取道号为“寒枝”。

      约莫是一个月之后,三人同游江湖。请了个老船夫泛舟江上,船舱里温了壶茶。
      “寨子里的藏巫给她重新起了个藏名儿,意思差不多是‘海上的菩提’。我爹说汉人哪有叫菩萨的,照着意思,不如叫‘沧浪’。”金戈问谈剑,“你觉得如何?”
      “好是好,但还是比不上你的名字。”谈剑若有所思。
      “怎么说?”
      “金戈这名字好呀,巴不得天下人都是你的弟弟。”
      金戈愣了一瞬,然后笑得人仰马翻。
      “倒也不必笑得如此夸张。”谈剑勾着嘴角,添了盏茶,“沧浪,来,尝尝这茶。”
      沧浪抿了一口,吐了吐舌头。
      ...真没品出来什么东西,无非是有点味道的白水。

      自此,她与他二人行义武林,先前也因为性情淡漠而犯下过许多错误,结仇八方。自然,她的名字也愈发响亮,兴许是因为过于耀眼而成为武林新星,竟在名字之前讹传出一个“华”来。
      她的眼神里开始有了光,性情亦随之改变。一个为人疏放心性爽朗的武林侠客从混沌中走出。
      这一年,金戈十七岁,谈剑十八岁。他们距离名动江湖还有几年的路要走,却已挽救了黎民苍生。
      也正是这一年,凤凰忽然销声匿迹,留下她的易水台仍在江湖上活跃。

      十年后,一个名叫玉刀的镖师,领着一支镖队,要重新踏上这片蜀地——达州。

      (外篇1,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外篇1: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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