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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诘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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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刀十分端正地坐在自己房内的床榻上,两手乖巧地放在膝上,身上披了条被子,头发尽湿散在身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第八个了。吴寒枝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默念,姿态端正,比玉刀更乖巧。
金戈站在这间屋子的角落里,额头抵着墙,看上去像是在面壁思过。实际上他是在盘算怎么样才能吃火锅吃到张年倾家荡产。
张年靠在窗边,雨打进来让他感到背后一阵潮意。他两手环胸注视着屋内的三人,莫名想笑。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力道大得让门板都撞到墙上复又弹回来。刘骨行杀气重重地迈着流星大步,端着一碗腾着热气的姜茶走了进来。她把黑陶汤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红糖水晃荡着洒出来三分之一。
刘骨行从腰间抽出折扇,指向玉刀通红的鼻头。
“给我把这个喝了!”她咬着牙说。
玉刀眨了眨眼,措了半天辞,才唯唯诺诺来了一句:
“——嗻。”
金戈听了是直接笑得腹上一抽,下意识弯腰捂着,结果一头撞在墙上,疼得龇牙咧嘴。吴寒枝赶紧别过脸去咬着下唇不笑出声,免不得脸上一片通红。张年一手捂着嘴,笑得十分隐蔽。
刘骨行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事情还要从一刻钟前说起。
彼时吴寒枝同骨行道别出了房门,而金戈亦恰好赢满五局决定见好就收,两人好巧不巧在廊道里打了个照面。
而又有一声响亮的喷嚏从楼梯上传来,金戈又寻声看去。
“恩公?”吴寒枝道。
“沧浪?”金戈问。
“小吴?”玉刀喊。
三人皆是一愣。
“我走迟了?”金戈问。
“我来错日子了?”吴寒枝也问。
“我是不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玉刀扪心自问。
这一来二去,却把刘骨行和张年引了出来。
刘骨行素来敏锐,她走到三人中间,折扇一收一下下敲在手心,颇像个前来检查课业的私塾先生。
“来错日子?是她指使你来的?”骨行重新冷眼上下打量一番吴寒枝,全然没有适才客气随和的模样。她又转向金戈:“你走迟了?你也是她派来的?还有,你方才喊她什么?沧浪?”
金、吴二人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骨行于是对向玉刀。
玉刀先前和金戈在城郊打了一架,把店小二借给她的伞弄坏了,于是又重新冒雨去集市上买了一把。这样来回是淋了太久的雨,不免有些受凉。骨行刚要开口问她,玉刀又连打两个喷嚏。
她满目错愕地抹了一把脸上玉刀即使转过头去捂着口鼻,也没阻止横飞的唾沫。
“别是犯了热症。”张年的声音很轻,但是足够透亮。他早已洞悉玉刀和金戈的身份,现在无非是尚未结识眼前这位坤道罢了。既有刘骨行在其中周旋,他也就见怪不怪地在一旁静看着事态发展。
“我好得很!”玉刀反驳。
刘骨行用扇骨在玉刀头顶敲了一记,惹得那人捂着发顶呜哇怪叫一通,愠怒道:“都给我回房里去,我上厨子那儿要一碗姜茶来,回头再好好审你。
“你——张年,你也别想逃。”
被点名的男子被迫放弃了运轻功溜之大吉的想法,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金戈凝眸望着他,二人对视一眼,彼此轻笑一声。
玉刀叹气到一半,又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给我忍着!”刘骨行的话混着脚步声从楼梯下传来。
刀客扭过头去,满脸都是委屈。
“你说——”金戈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我该逃吗?”
玉刀想了想骨行名列冶戈馆第二的轻功。
“算了。”她摇摇头,“你逃不掉的。”
于是就有了现在玉刀一口一口抿着姜茶,满脸不情愿的样子。
分明特地嘱咐过的事情,转头就忘。她在心里咒骂金戈,还真是卖得一手好队友,他娘的,这人的嘴非得拿针线缝上是吧。
骨行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要是再扯幌子蒙我,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玉刀心说哪怕我打不过你,金戈总行吧。但她两眼向上一撩瞥见骨行都快绞在一起的眉头,咂了咂嘴嗯了一声,觉得还是不要动武比较好。
“你派吴寒枝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给你算命。”
“说实话!”
“给你算命。”玉刀声音愈发小了,但实际上她的确是叫吴寒枝来算命的。
骨行回身,看见吴寒枝眨着一双水灵的眸子瞧她,眼神颇为诚恳。
玉刀仍是委屈巴拉地蔫着脑袋喝姜茶。
“那个,骨行姑娘,她其实——”金戈担心她真动怒了要给玉刀两耳掴,赶忙转过身来解围。
然而刘骨行并不领情:“闭嘴,有你说话的份吗?”
堂堂武林双璧之一,被吼了一嗓子,蔫了。
“你叫华沧浪?”
“......呃。”玉刀迟疑,“以前......好像......确实用过这个名儿。”
“那便是了。”骨行确信。她既没有伪装成华沧浪的必要,亦没有那样滔天的胆子。华沧浪活跃江湖之时与多方结仇,甚至有金龙的镖师险些死在她的刀刃之下。若是将自己是华沧浪的消息放出去,别说是襄州,就连先前的南阳城都指不定会冒出二三寻仇的人出来。
“那他呢?”刘骨行终又回头去看金戈,“你我先前就见过,你是金戈,还是别的什么人冒充的?”
“我是金戈。”
注意到张年正斜睨着他,金戈于是也回看过去。却见他将视线移开,转而询问刘骨行:“刘二当家的何时也结识了江湖中人?”
骨行轻咳一声,似不愿多言:“此事说来话长,不过——金、谈、华三人齐了两个,玉刀,你到底想弄什么幺蛾子?镖路上可比不得江湖。”
“因为你找来引路的那个人我实在信不过呀!”玉刀撇了撇嘴,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你说关河?”骨行忆起昨日那场夜雨里交接的兵刃,二人显然是仇家,叹了口气道,“他先前与我和张年皆为冶戈馆的同窗,刘镖头见他武艺高强办事牢靠,便收他来这襄州分局做事。后来分局回迁,他继续留在此处。大凡取道荆楚地界的金龙镖队都由他引着。你也知道此地实力错综复杂,但他从未有过什么闪失。空口无凭,怎能说他信不过?”
骨行不耐烦地用指节敲着床头。
“你翻过他的案底么?”玉刀问。
“什么?”
“关河先前,是易水台的刺客。”金戈从角落里走出来,和张年一并靠在了窗边。
“易水台不是几年前就被你捣了么?”张年侧过头去,颇为不解。
“你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玉刀插了一嘴。
“你闭嘴。”骨行又骂。
金戈两手一摊:“易水台是被我捣了,可并不代表我要杀尽台上所有的刺客。他们有的人兵器从未饮血,有的人父母尚还健在,我不能一并除之?虽说他们的榜上挂的有不少好人,但我,还有沧浪、谈剑不都还活得好好的嘛。”
“但关河不一样。”男子明亮的眼眸忽地暗下来,透着一股寒意,“他是该杀之人里的漏网之鱼,是为了某些原因才得以活命的混账。关河心思吊诡惯于伪装,并且,有句古话,本性难移。姑娘聪慧,总不至于觉得冶戈馆一两年的教化能让他彻底改邪归正吧?”
“那他这些年为金龙办事又怎么说?”
“为了钱。”玉刀斩钉截铁道,“哪天你们给的钱没有其他组织多了,他马上会拍屁股走人,这人给钱办事向来靠谱儿。”
玉刀正想向诸位竖根大拇指缓和下气氛,房门却又“吱”一声地开了。
门口恰站着一人,两手垂在身侧,背后仍是背了一柄朴刀。
关河面无表情,冷眼扫过屋中的五人,除却吴寒枝他从未见过,其余的都是半生不熟的老相识了。
金戈直起身按住腰上的佩剑,玉刀放下汤碗,亦站起来。
吴寒枝起身后退,被金戈走过来护在身后。
“哦?有意思。”关河冷笑一声,将金戈的名字咬得格外重,“您也在,金大少爷。”
金戈不言,只是冷眼望过去。
“许公子喊你们下楼用饭。”关河语气波澜不惊,像是完全没听到他们方才的谈论,“话带到了,告辞。金少爷您要是愿意一并的话,许公子向来也是不介意添一双筷子的。”
“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金戈的语气颇冷。
关河又闪身不见了。
吴寒枝从金戈身后走出来,重新替玉刀掖上被褥。
“我去替你们端上来吧。”张年打破了寂静,征得众人同意后便离开了,刘骨行收拾了一番桌子。
许七正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替阿虎夹菜,小孩子吃得腮帮子鼓着,好不快活。
“张镖师。”他朝张年示意,“这儿还有一个位子。”
张年笑着谢过:“玉刀像是染了风寒,刘镖头在上面照看着,我来替她二人将饭送上去。”
“难怪。”许七道,“今日只见得骨行姑娘下来取过一碗姜汤。”
张年并不多言,去后厨要了托盘,装了几份清淡的饭菜要端上去,恰好又碰着关河过来,而人擦肩。
“如果你现在离开灵威而效力金龙,你会有很好的待遇。”关河忽地驻足。
张年仍是笑着,托了餐盘立在原处:“我四年前家道中落在外流亡的时候,金龙又在哪儿呢?”
“你不过第一次见到金戈,就如此相信他的话?”关河看不见张年的表情,但一当他想起张年凡事都云淡风轻游刃有余的样子,他就心生厌恶。
“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况且,这不是我二人首次会面。”张年垂眸道。
关河冷哼一声。
“那么,如果我说,在经三峡入达州的必经之路上会有敌袭,而且许七是淮南王的死士,你信么?”
“你是在独帮我一人,还是在替淮南王试探我?”
关河没有选择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过身来:“你不必为了你的仕途,去巴结金戈这样的人为你铺路。”
张年闻言,猛然回头。他惊愕的眸子与关河冷峻的面容对撞的那一刻,一切明了。曾经的同窗,已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们彼此不理解,也彼此为彼此不甘。
他气笑了:“关河,你当真是小人之心。”
“你也不是什么君子,张越旻。”
张年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关河站在原地,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生生嵌进皮肉,留下通红的印子。
“金戈说他先去夕来客栈收拾东西。小吴师门事务繁多,等不及就走了。”玉刀咬着牙簪,说话含糊不清,“金戈他以后不便明里现身,就负责给咱们先探探路子。”
张年坐在一侧用饭,有些心不在焉。
“接下来要入城,得是荆门。路是有些远,恐得在外头露宿。”骨行道,抬眼瞥了一记玉刀,“趁这二日赶紧置办些要紧的物什,草药什么的,也需得备齐。”
用完饭后,骨行吩咐玉刀必须得歇一觉,自己打了伞去集市买东西去了。她难得愿意在白日里休息,玉刀素来没有午里高卧的习惯,只是这会儿子是真担心病了影响走镖,这才闷头一直睡到次日上午。
二日后,雨过天晴。
镖队里的人都起了个大早,许七在客栈掌柜那儿结了房钱,牵着徐虎上了马车,张年仍跟在马车旁。
玉刀从包裹里翻出一面新的镖旗,棕褐的底绣着金丝边,将镖旗抖开套在杆子外,煞有介事地绑在最前的一辆镖车上。
她向后退了几步,抬头看那面旗子迎风招展,一收抬起遮住阳光,瞧见苍天之上正有一只隼高鸣着盘旋飞翔。
玉刀勾了勾嘴角,牵来自己的马,同骨行一并押在最后。
“还难受吗?”骨行整理着缰绳,一边问她。
“我好得很,没事。”终于能继续走镖,玉刀心情高涨,“瞧见那只隼了没有,它叫金子,意思是它是金戈的儿子。”
“?”骨行无语,“你是脑子烧糊涂了?”
也许吧,天气终有雨过天晴的那一日。玉刀是这么想的,但这趟镖路,她总觉得,乌云似乎才刚开始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