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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姻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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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抄了棋盘边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只消得那人不在巴蜀作恶就行,皇室纷争一家之斗,换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无非是什么人抢来一件龙袍穿在身上,什么人又从王公贵族沦为阶下囚罢了。
“百姓真正关心的也只有今年收成如何、田税多少,能不能吃饱穿暖——我也如此。”
金戈眼神恳切,语调严肃而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意思。这番话倒是与江湖传闻中对他的描述大相径庭,张年想着,颇有些错愕,末了开口问道:“那你是决意不插手了?”
金戈忖度片刻,终于置下那颗白棋,拍着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看上去颇为得意。
“非也。”他的视线从棋盘格上移开,最终落在了张年的面庞上,“沧浪——啊不,玉刀既已认准了淮南王要谋权篡位,照现下太子的情况,是绝不会将皇位平和让渡的,也势必要起兵戈之争,必会戕害百姓——那我就绝不会置身事外。”
“哒”地一声,黑子敲在棋盘上一声轻响。
张年却嘴角一勾:“你输了。”
金戈这才定睛一看,黑棋已将白子堵了个严实。
“不成!”他赖皮,“适才是我分神,这局不算,你我再杀一盘。”
“不如,”张年轻笑一声,收拾着棋盘,“我赢一局,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我输了,就——请你一顿火锅?”
金戈滞了片刻,还是傻头傻脑地答应了。毕竟在他眼里——
天下大事不如吃。
反正自己也向来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
张年到底还是拿捏住了他这点人尽皆知的喜好了。
习武之人多不擅文类,瞧瞧平日玉刀嘴里偶尔蹦出的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诗词,就可见一斑了。哪怕金家寨的名号比所谓“天下第一武馆”的冶戈馆要来的响亮得太多,而金戈作为寨主的长子、公认的继位人,不可能是一介粗鄙武夫,想要在他一个在晦韬院读过十几年书的人手上讨到好头,也应当很难才对。
因而张年原以为赢下金戈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就像先前这盘一样。
但金戈的棋路吊诡得出人意料。他一改事前聒絮多言的表现,静得如一潭死水不起波澜,每一子都奇招尽显,让张年不得不收了思绪提起三分警戒来。
这江湖武林,还真是有趣。他心说,华沧浪、金戈、关河——每个人都有让他惊奇的点。
他沉下去,眼里只剩黑白。
“哈,你输了!”金戈一拍手,身子向后倒靠在椅背上,抻了个懒腰。他们已经杀了三盘,张年只赢了一局。
张年重新垂眸收拾残局,将一粒粒棋子收入皿中。
“我认输。你的棋路很吊诡,与你的性子很不一样。你是在哪儿学的?”
“自然是在寨子里。金家寨武学驳杂,什么都教,回头我可以请你去那儿做客。我五岁就开始学棋了——别不信,虽然我习剑还要再早一点。”金戈又开了一局,“至于这棋法,是我一个本家姐姐教的。”
“她叫什么?”张年追问。
“叫——”金戈很明显迟疑了一瞬,眸子顿时黯淡下去,“金缶。”
“击缶而歌?”
“对,击缶而歌的缶。”
张年笑了。
“你们这一辈金家寨的人,名字都很有意思。”
“是啊,也人才辈出。”
张年手一松,指间一颗黑子悄然滑落,金戈连忙起身替他去捡。张年原以为对方是在自夸,可他见到金戈的脸上,分明浮着不屑与悲戚。
既是寨子里的事情,多半也算作他的家事,外人不便多问,张年也未再深究下去。只是金缶这名字,他却从未在道上听说过。
吴寒枝拾级而上,在二层右手边的第二扇门前站定,敲响了刘骨行的房门。她今日仍做道家人的打扮,道冠端正,托了一柄拂尘。
刘骨行适才见玉刀出去,心里头总不踏实,怕她又平白惹出什么事端来。玉刀和关河昨夜的打斗已然惊动了几个浅眠的镖师,并且许七似乎对于此事也有所听闻。两局镖师这一路来都颇为和谐融洽,但背地里谁都知道这样的关系其实如履薄冰。若是因为昨夜之事闹得双方反目成仇,非但这镖是押不下去了,而且自己谁那儿都没法交代。
她正临窗而坐,单手托腮,看檐子上的雨白练似的泻下来。
吴寒枝的敲门声惊了她一惊。
骨行以为是许七来上门询问昨夜的事情,手扶在门框上措了片刻的词,才将门推开。
“是你?”见吴寒枝冲她微微颔首,那日在南阳城中的约定却又涌上心头。
“我算着你就在这间屋子里,可巧就是了。”吴寒枝眉眼弯弯。
骨行松了口气,请她进来,又添了茶,才在她对面坐下。
“襄州之约,看来骨行姑娘并未忘却。”吴寒枝将随身携带的签筒置在桌上,又从袖袋里抽出那三支签一一列开,“贫道替有缘人解签,分文不取,但若是这签解得不对,还请姑娘你多多包涵了。”
房门被风带着,悠悠合上了。
骨行点了点头,瞥一眼桌上的签文道:“神鬼之说,我素来不信,你尽管解就是了。”
吴寒枝于是拈起第一签来。
“这可怜无定河边骨,当是姑娘身世所在。天命如此,七煞之运。至亲之人于征战中死于非命,手足又不见尸骨,天悲地恸,太上有恩,于是偶遇恩人,自此别离朔漠黄沙。”
刘骨行将折扇缓缓打开,在身前不疾不徐地摇着。对于吴寒枝这一番言辞,她已不如先前初遇那般错愕,而是淡定自若不置可否,像是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
但她仍觉得背后冷汗涔涔。
吴寒枝又捡了另一根。
“这‘一念清明’——”她拉长尾音,忖度片刻,“算是姑娘的一生谶语了。”
她先前同玉刀说只有六成的把握,但她仍要试它一试。吴寒枝抬眼,刘骨行的面庞就如此倒映在她的一双明眸里。
骨行一挑眉,折扇半掩面庞,听她细说。
“人情冷暖、欲望野心,最易迷乱人眼。而于狂热骄恣之际有清明之念,如磐石之不可移,春秋之不可改,实在难得。
而这‘万死投慌十二年’,前有一句‘一身去国六千里’,这遥遥之途慢慢之涯,也终有结束之日。刘姑娘,感念之人未必值得万死以谢,切记、切记。”
骨行静默着待她说完,面上不起波澜,心绪藏得很深。吴寒枝试探着说完这番话,见她这副模样非但心里没底,而且颇觉无趣。视线偏移,才注意到她手里的那柄折扇,刚硬的铁骨抻开的丝绢上,却绣着寥寥几针勾勒出的荒风落日。
“感念之人不必万死以谢。”骨行在心里将这几字嚼得稀碎。十二年前,她随刘放云辗转到河东县,自此阔别漠北故乡。十二年,偏偏就是这十二年。
她忽然恨起这签子来。
“华沧浪当年,求的是什么签?”
吴寒枝愣了一下:“这——天机不可泄露。”
“罢了。”她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吴寒枝却被这一问惹得心神不宁了起来,极不自在地端起茶盏润了嗓子。
“姑娘不信神佛,就权当儿戏即可。卜卦与签文,无非是让人坚信或者去质疑自己心性的东西罢了。但总有人会肩担道义,用血肉之躯搏击天命。”
这天下,须得有人在太平表象里投下一颗石子,涟漪一叠一叠,荡平众人心火燃烧落下的余烬,教这苍生之海永远清明。而那投下石子的人,头顶是神巫的诅咒,身侧是恶人的叫嚣,脚下有芸芸众生顶礼膜拜。
那人注定不凡,一生明媚一生辉煌,也将一生无奈一生荒唐。每个人都生于混沌,天意要他们追求光明——但那能够拨云见日的人实在太少,少到即使他们投下一颗石子,那涟漪也能撞成巨浪奔涌,势如破竹,倒海排山,所谓春秋代序,朝代更替,也就因此而起。
吴寒枝将签筒推了过去。
“这雨,后日即停。骨行姑娘往后的路山长水远不知归期,贫道再赠你一签,作你今后的运势如何?”
骨行迟疑片刻,笑道:“万一是个下下签,我可得怨你了。”
她取出一签,反转签面。
——揽璧行舟。
“这......”吴寒枝接过签,一手摩挲着下巴,看上去有些为难,“执璧映月光,泛舟清河上。良人共我语,碎星同风荡。
“奇了,这支签怎会出现在此处,难道我拿错只筒子不成?”
“什么?”骨行又瞥一眼那签文,“揽璧行舟,有何旁的意思么?”
吴寒枝鼓着腮帮子不做声,细细摩挲手里的签筒冥思苦想,最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看来确是带错了,这签解的是姻缘呀。”
骨行哑然失笑。她活了二十三年,从未谈及过婚姻之事,头一回解姻缘,还是如此地阴差阳错。
“揽璧行舟,共话月色,情谊如细水长流。”吴寒枝笑嘻嘻地,“骨行姑娘,好姻缘呀!”
女孩子笑得明媚,像真是替她高兴一般。
“这非但不是下下签,还是上上签呢。所谓良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很明显是意有所指,眼前人不过二三,屈指可数,但刘骨行并没有心思深究下去,也只当是道家人的疯言,一笑了之。事实上她早已决定,哪怕终有一天她不得不退出镖师这个行当了,她也不会选择嫁为人妇,然后相夫教子安分守己的。
她刘骨行不屑于安稳,更不屑于傍附男人。
只是她忽然意识到,这绿林里头,不只有一个像吴寒枝这样烂漫的人,也不会只有一个华沧浪这样连签文都逾万金重的义客。千千万万的武林中人,义字当头以身殉道,淮南王纵有滔天之势,又如何能使他们诚服?且不说他们被讽为飞蛾扑火,凤凰那般的神鸟又有几何?朝堂与江湖间的平衡本就如履薄冰般易碎,到时将又有多少百姓惨遭屠戮?
淮南王当初许诺给金龙、给河东县的好处,最终能有几分落到实处,而那背后又有多少平民的血汗,就更无从知晓了。
但镖师从来就是这样一个行当,行走于江湖与白道间的罅隙,七分勇武,三分退让,保得不只是财物的平安,更有一份保住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担当在。
无数疑虑和思绪排山倒海涌来,骨行蹙着眉头不愿再想。
内心的动摇,让那近乎于铜墙铁壁的信仰,开始土崩瓦解。
吴寒枝又同她絮叨两句,骨行也正好闲着,便陪她,又是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道家人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