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悼佛

13、茶馆

　　翌日清晨，玉刀起了个大早，只稍加整饬，便背上那柄赤鞘长刀，单手一撑把窗子推了个大开，一手抵窗框，腰间施力，翻身出了卧房。
　　她的轻功本就不算良佳，落地的时候动静颇大，震得她自个儿两腿发麻。玉刀原地跺了跺脚，龇牙咧嘴缓了半阵，同陆续来镖局点卯练武的诸位同僚打过招呼，眨眼又溜得没影。
　　她方才接到一封帖子。一团雪白的信鸽落在窗台上，脚上用新禾绿的丝线系着一卷白底金纹的信纸。
　　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是金龙镖局的人寄来的，玉刀瞧这信鸽肥得像刘放云的脸，一瞧便知道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禽鸟，细细看下去，落款处果真写着人二当家刘骨行的大名，信头写的是胡掌柜，“掌”字上头落了一滴浓墨。
　　玉刀瞥了一眼仍呆愣在窗台上的信鸽，猛一拍桌将它惊走了。
　　信里头说是许七吩咐这一趟怎么走须得由灵威的人来定，就邀请灵威这趟的镖头往茶馆一叙，商讨事宜。那想来指的就是玉刀自个儿，她也就干脆不找四爷递信，二话不说翻身下了床，去正儿八经会会这位二当家的骨行姑娘。
　　待她赶到茶馆时，晨雾已经散去。点点阳光照在树上投下斑驳碎影。刘骨行坐在长凳上背对着大门，身形袅娜。
　　玉刀活络着肩膀走进去，喊一句茶博士添茶，便跨过骨行对面的长凳坐下，一手叉腰，身型前倾，另一手撑在桌上抵着额角，开口道：“金龙派你做的镖头？”
　　明知故问。
　　桌上摆着一小盘茶点，显然是被用过了，些许碎屑残留在桌上。刘骨行垂着眼眸不大理会她，探手又捏了一块，咬一口在嘴里细细嚼着。要不是玉刀曾与她交过手，体会过那把折扇凌厉的锋芒，她还真就会一位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位大家闺秀。
　　“许公子说，要最好的镖师。”
　　“哈，那看来你们金龙的实力也不过如此嘛。”
　　刘骨行抬眼瞪着她：“承蒙诸位同僚抬爱，当了个镖头，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那我也是其中之一。”玉刀挑眉。
　　......罢了，和这人没什么好贫嘴的。刘骨行在心里长叹一口，待茶博士替她二人添好了茶，便直截了当切入主题：“去达州，怎么走，你想好没有？”
　　“没。”玉刀坦然，顺手摸了一块刘骨行的点心。
　　骨行算是被她这番回答惊了一惊。
　　“今日是五月十四，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
　　“那你还没打算好？”
　　玉刀彻底咽下那块茶点，端起茶盏灌酒似的闷一大白，手背揩着嘴唇：“我不知道达州怎么走，没去过。”
　　她承认自己的无知比承认自己不漂亮来得更痛快。
　　骨行原是来真心商讨事宜的，现下是被玉刀这几句话气得不轻，对面却仍没事儿人似的在那儿嘀咕这茶怎么没味道一点都不香。
　　“你究竟是不是灵威这趟镖的镖头？”
　　“是啊，但是四爷还没给我腰牌。”
　　骨行耐住满肚子火气，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道：“那好，你若是决意从三峡入蜀，到了襄州之后就交由我金龙镖局负责引路，你们也好歇息一段路，就这样，告辞。”
　　言毕，她起身转头就走。待她前脚跨出茶馆大门，后脚就觉着脖颈处袭来一阵寒风。练家子的功夫教她下意识屈膝半蹲，旋踵回身向后一掠，拉开几丈距离，折扇在手已是横在胸前做防守之态。
　　那日黄昏岁食楼顶交手的场景一下子窜入脑海，她冷笑道：“呵，你想偷袭？”
　　“冤枉呀。”玉刀收了大半刀势，横刀在半空，“你茶钱还没给呢。”
　　“我早给了。”骨行一愣。
　　“没啊，我的茶钱你也得一并给了，分明是你邀我来的——而且，岁食楼顶你偷袭我那一账，今儿也一并还了吧。”
　　蓦地她脚下借力，陡然跃至骨行身前，两手一并，长刀朝她横削而来。骨行向后一仰，身形如柳条般柔软，腰身几乎对折，避开这一击，复又两手顺势撑地，腰身施力，腿脚上挑勾住玉刀下臂，待她不得不抬手解控，骨行旋即几下空翻向后撤去。
　　被拆了招，玉刀心里自然不会痛快，刀势一转，倏尔转削为劈，飞身而上，自空中凌越，刀落之时已抵万钧之力。
　　骨行横扇平举额前，左手抵住扇骨格挡，只觉这一劈力道大如天石坠地，教她不得不运了全身内力去挡。
　　见她秀眉凝蹙，一副吃力的模样，怒目而视，玉刀心情好了大半。心知正面防守自是抵不住她，骨行左手收力，长刀顺势斜下滑落，须臾折扇打开，根根扇骨尖端均是一柄刺刀，朝玉刀脖子割去。
　　玉刀便向后倒去，折扇堪堪削过鼻尖，身躯一斜单手支地，一记扫堂冲骨行脚腕横扫而来。骨行顺势脚尖一点，从她头顶轻功掠过，落在玉刀身后，袖口陡然探出一柄飞镖，手腕一抖，朝玉刀背后刺去。
　　玉刀旋即回身，腾空的左手举至肩前，食指在飞镖即将接触身体那刻朝它一弹，飞镖立即旋转了方向，钉在了一侧的门柱上。
　　下一柄飞镖已夹在指尖。骨行仍欲将它掷出去，却见玉刀挽了个不伦不类的刀花，便收刀入鞘了。
　　怕又是要耍什么花招。骨行心想，神经依旧紧绷着，眼神死死不离她片刻。
　　她随身只携三柄飞镖，均是不得已才用之。但镖尽人亡的道理，别人兴许不知晓，但她是这辈子都不会犯糊涂的。
　　现下只余两柄，仍不知能否成功脱身。
　　玉刀却将刀往肩上一扛。
　　“告辞——我饿了。不过，你这内功不行啊，刀飞过来都是抖的，还得再练，我可以大发慈悲地教你。”
　　骨行这才把飞镖收回去，拇指一划折扇半开掩面，辨不清喜怒。
　　这玉刀，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微风一拂，送来夏日清晨独有的燥热，她这才想起先前刘放云的话：玉刀这人，探不清虚实。她的刀很重，多两手并举。刀法的路子是没见过，至少不是冶戈馆里头的弟子该有的套路，可她刘骨行走了这么多年镖，还真没见过哪个绿林的人同她用的一个路子。
　　刘放云曾说这河东县的镖局里头没有哪个镖师是她的对手，现下骨行信了，因为哪怕是自己，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更别说能赢过她哪怕半招了——而做镖师的，讲求的就是这个“退”字。
　　她刘骨行当年从冶戈馆结业时，武艺可是拔得头筹的。无论对方用的是刀枪还是剑戟，她只需一柄折扇就能轻松将对手撂倒。
　　顺带一提的是，刘骨行轻功排行第二，而那第一，便是张年。
　　眼下这玉刀倒真是一根刺。

　　“我以为你已经想好了的。”张年坐在偏厅一角，面前是腾着热气的白粥和包子。他抬头看着同样提着一袋包子的玉刀，眼里满是惊讶。
　　玉刀把包子往桌上一丢，拉过一条长凳坐在他对面。
　　“我当然没想好，我才押了两年镖，苏州杭州颍州商都我都跑过，巴蜀地界是真没去过，你就同我说道说道呗。”
　　“别盯着我。”张年把头偏了偏，“我虽是在灵威待了四年，押过的镖兴许还没你半年多呢。”
　　玉刀大声叹气。
　　“你当真不知道达州怎么走？这世上还有你不晓得的东西？！”
　　张年抿了一口白粥。
　　“去达州么，无非两条路。一是沿伏牛山东往西南行，过南阳，入汉江谷地，沿秦岭南往西，向南越大巴山，顺嘉陵江入蜀。”张年顿了顿，看玉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二是一直南行，经武当地界，过荆门荆州，向西逆长江穿三峡入蜀。达州在巴蜀东北。”
　　玉刀颇为赞叹。“真不愧是你张年，什么都懂。”
　　“我曾在晦韬院读了十几年书，经纬地理，多少还是知道些的。”张年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惋惜，“不过第一条路须得翻山越岭，咱这趟镖带这个半大的孩子，兴许还是第二条路舒坦点。”
　　“那就第二条。”玉刀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