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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眼眸 ...

  •   六方街,灵威镖局,日暮,端午以后。
      玉刀穿着一身破旧的玉纹蓝短打,坐在门前阶上吹晚风。这身衣服是数月前押镖时同劫镖之人打斗,被利器破开的。马连元曾要她去裁缝铺里修补,她嫌这衣服坏了其实也不影响什么,送去缝缝补补太婆妈而懒得去,就将就着穿了。
      彼时有人问了句玉刀为什么不干脆自己补,大伙儿这才恍然玉刀是个女人,只是在一帮大老爷们儿里呆久了,没人再去在意。更何况和玉刀相处的诸位都心知肚明,她这品行瞧上去分明就是个糙老爷们儿。
      她方才沐浴过,黑发只有堪堪齐腰的长度,濡湿地披在身后晾着。暗青长刀横在脚跟后面,两手小臂搭在膝盖上微向里斜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自己手指。她正对着六方街上来往的行人,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酒嗝。
      玉刀今天没银子上岁食楼挥霍,于是就留在镖局后院里头用晚饭。恰好胡四爷开了一坛新酿的梨花醉,暗棕的酒坛子置在桌上,沁香扑鼻。马连元小心拆着封泥,一众镖师嫌他手慢,纷纷敲着陶瓷酒碗等着。四爷在一旁笑骂了一句真是好端端的镖局被整成了乞丐窝,却见有人忽地劈手夺过马老人手里的酒坛子,在杂乱无章的一阵阻拦里,捏着坛口子旋踵翻身凌跃,在一侧置存老旧兵器的矮房顶上落了脚。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仰头就灌了个满口。
      有人大骂:“娘的,谁抢老子梨花醉?!”
      那人用袖口一抹嘴唇,把酒坛子挎在腰间:“当然是你玉刀爷爷我,还能有谁?”
      众人一瞧,倒果真是她。心里料想打是打不过的,就干脆全把目光投在了唯一能治她的四爷身上。
      胡四爷举着牙簪不慌不忙地夹着菜,心平气和来一句我今日斋戒不宜饮酒,你们看着办吧,自行解决。
      一片哗然。
      这八百年不信神佛的胡四爷这会儿子倒念起经来了,也不知道这坛子里装的是谁酿的酒,谁的碗里分明放着一大块猪肉。
      大家伙也知道玉刀这人行事张扬,好歹也是侠义中人,不至于真霸着酒吃独食,眼下也只是闹着玩儿的。但眼睁睁看着一坛好酒可望而不可及,鼻子里全然是梨花醉香,心里头怎么也不舒坦。
      人群中倏尔射出一颗石子。
      玉刀未及反应,正中手肘。她吃痛一松,酒坛子便悄然滑落。张年握着木枝绑的弹弓从人群中一跃而起,落在檐下一点地,腾至半空微一旋身,登时将那酒坛子捞至怀中。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宽袍,广袖一翻给玉刀施了个障眼,她再恢复视野时酒坛已被抛至方桌正中,而张年也在檐下落地,两手背在后头长身而立,回头对仍在顶上愣神的玉刀挤眉弄眼。
      张年甚至未粘过房上片瓦,只凭那一跃就轻松得手。
      到底是冶戈馆轻功第一,玉刀心里赞叹,了得,了得。

      此时行人渐渐稀落起来,玉刀将头发捞至身前,漫不经心搓着发尾。
      金属落地的脆响吸引了她的注意,玉刀定睛一看,是一块铜板滚落在地上,正打着旋儿,最后停在她的脚尖前。
      玉刀愕然。抬头一看,却是一垂髫孩童,被大人牵着,澄亮的眼眸正盯着自己,嘴角漾着笑意。
      这孩子被大人牵进了灵威镖局里头,玉刀也就扭头一路目送过去,直至进了正堂被马连元迎着,她才回头捡起那颗铜子儿在手里把玩。
      原来自己适才,是被那孩子认作乞丐了。
      玉刀哑然失笑,并不计较,低头又重新审视自己的这身打扮来。但是,她一直无法忽视的,仍然是那副眼睛,明亮透彻,像是一潭能化开所有污浊的清水。
      她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了。
      玉刀蓦地想起刘骨行的那双眼睛。也是一样的明亮清澈,但是却少了几分自然,少了几分烟火气儿。在这眸子底下,她能感到所谓生人勿近的寒意,也能感到几分悲凉的意味。
      先前有人说她蛇蝎心肠,她不是没有听见,只是觉得这样的判断兴许太过武断,至少她这一路同刘骨行走来,能感到事实不尽如此。
      刘骨行心思深,但是底子并不像坏的。
      玉刀掸了掸衣裤站起身,将那铜板放进衣袋里存好,向西而立,看着夜色逐渐吞没夕阳,才回身进了庭院。
      结果那孩子又被大人牵了出来,胡四爷与他们并行,玉刀仍是呆望着那孩子的眼眸。
      那男子松开孩子的手,向胡四爷行一拱手礼,道:“多谢体谅,那今后就有劳胡掌柜的了。”
      胡四爷也回以一礼:“许公子多礼,小事一桩。”
      等他们离去而最终消失在六方街尽头的夜幕里,玉刀才跟着胡四爷进了正堂,扯了一把椅子坐下,两腿一架,身子向后靠着,一手挂在椅背上,比大爷还大爷。
      四爷则是回到柜台后头,食指点了点舌头,开始翻弄台上那本黄历,在五月十五这日停了下来。
      玉刀耐不住沉默,于是开口:“适才那人......”
      “五月十五,有一趟镖要托给你,你做镖头,跑一趟达州。”四爷仍凝眉盯着手上的黄历。
      “——达州,那可是在川蜀地界啊,这么远?”张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提着一盒物什轻身落在门口,步进来,“四爷,您要的紫徽。”
      四爷并不抬头,点了点台面,张年便将盒子往上头一搁,垂手站在一侧。
      “张年也跟去罢,再带几个身手快的。”
      玉刀一挑眉,望向张年,瞧见他也是一副疑虑的模样,便耸了耸肩。
      片刻,四爷将黄历一合,整饬一番台面,才绕过柜台朝正堂会客的主座上坐了,张年回身合上正门,走来替他添一盏茶,仍不语,只是静静候着。
      四爷捧了茶盏轻呷一口,才开口道:“方才那人,姓许行七,姑且称他许七。那孩子是他的独子,六岁大。这人去达州,乃是携了十年行商积蓄回归故里,托我们替他做个护卫。只是......”
      “只是什么?”玉刀心急。
      “只是这人坏了道上的规矩,一趟镖押给了两个镖局。人和两成的财物托给了咱们,剩下的八成,给了金龙来护。”
      “金龙——他怎么想的?这你还答应?”提起金龙镖局,玉刀是又惊又怒,也不管人家掌柜的身份,张大了眼睛就瞪回去。
      胡四爷知道她心性刚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探了三根手指举在空中。“金龙护人的价格要的是咱们的三倍,他再如何腰缠万贯,终究也是个精打细算的商人。今日就是专程来问问你那日是否有空走镖,听我说可以,立马当机立断多给了些钱,说一定要请你来押。”他转过头来,直视玉刀那依旧腾着怒火的眼眸,“你就算我胡某人,见钱眼开吧。”
      张年此时开口道:“规矩么,立了向来就会有人破之,只要不犯旅珠当年的禁忌,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但这许七说到底,还是信不过咱灵威,也就只有玉刀能挽回些许名声了。”
      胡四爷默然,眼底晦暗不明。
      灵威百废待兴,真是看起来愈发遥遥无期了。

      城西,金龙镖局。
      刘骨行一个人静坐在屋内,点了一根残烛,摊开金龙镖局专用的白底金纹信纸,细狼毫舔了墨水,预备要写一封信。
      她顶头写了个“胡”字,脑海里却蓦地浮现出一张脸来。
      是玉刀。
      端午那日深夜,她与她闯入开封大牢。可在此之前,她瞧见那马背上搭着一条水蓝色衣裳,分明就是河霜夫人在淮南王府奏琴时穿的那件。而玉刀问她是否喝醉的话语,也证实了她曾在淮南王里待过。
      玉刀这人,不仅是一个横空出世的神镖而已。
      骨行撑着头,试图将思绪厘清。
      她的武功是绿林的,会奏琴,武器却不是琴。她的身世无人知晓,杀起人来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更重要的是,她甚至能和武林双璧之一的金戈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有很多秘密,这是肯定的,刘骨行的背后蓦地冒出一层冷汗来。
      那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思绪一转。淮南王想要夺取皇帝的位置,她刘骨行出于情义,自然可以帮他,但要她杀人,她是绝不会做的。
      仅仅一顿晚宴的功夫,她就能够感受到接下来的杀机暗藏,可若是真要去铲除阻挠的势力,又有多少百姓要死于非命?
      刘骨行出身塞北边乱之地,自幼便目睹万千百姓流离失所,黄沙覆盖的大地上饿殍遍野。她离开塞北,是为了躲避战乱,求取平安,可如今却要她亲手将战火引起,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一滴浓墨落在了纸上被晕染开去。刘骨行盯着那滴墨久久不做声,末了也只是抬头望着天上的弦月,心神飘向远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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