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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库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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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今日没饮酒,只喝了一点茶。
他鲜少有这样疏离的模样,平日里若是逢上什么佳节,无论如何也是会跟着大伙儿喝上几杯的。现下以茶代酒,倒是让人平白无故感出几分落寞来。而这份疏离和落寞的感觉,这身遭缠绕的悲戚气息,大抵是从他见到胡小五开始,就已然挥之不去了。
天角的烟火洞亮了其下的大地,四爷坐在凉亭里,上身倚着栏杆,半阖着眼,像是醉了一般。
“......要是阿明还在,也该和你一般大了。”
片刻,他幽幽开口道。
小五爷知道他说的是谁。四爷曾有个女儿,和他同年生。三岁时被人贩子拐了去,二叔费尽周折终于替他找了回来,可仍是在数月后染了时疫不幸夭折。与同一个至亲有关的惊惧与悲痛叠加起来,会像梦魇一样永远地缠绕着你,无休无止,无穷无尽。而胡四爷的夫人,就是这么投江自尽了,也是在端午这样的日子里。
胡四爷也正是从那时起,小事不管,大事不问。哪怕现在半推半就做了掌柜的,也是一副人事不尽,但听天命的模样。就像比如有镖师在外头闯了祸,人家急了眼威胁道要找胡掌柜的理论,那灵威镖师铁定会气急败坏地犟一嘴:“你说,你说呀,你说也没用,咱四爷不管这个呀!”
胡小五年纪小,还一副少年心性,最见不得别人愁容满面的样子,可面对这个待自己如同亲生儿子一般的叔叔,也是无话可讲,无从宽慰,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安慰了。
烟火绽完了,周遭归复寂静。先前喝高了的几个镖师,已经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的。马连元心疼年轻人,同几个府上的侍从取了几床被子替他们盖上,又擎着灯笼往亭子那儿去,也不上前,只是隔了几步远静静立着。
“四爷,时候不早了,要聊,明儿咱还有时间。”马连元低声道。
胡小五顺势一拍大腿站起身:“是嘛,小叔叔,夜深露重可别染了风寒,坏了身子。”
况且你已是老半天没开口了,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还不如闷头睡觉呢。
胡小五心想。
四爷闻言这才抬起头,看看胡小五,又看看马老人,二人均是一副期盼的面孔,活像两个等奶喝的小娃。
“是了,伤春悲秋的事做多了,也不好。”他这么说着,站起身来掸了掸肩头,苦笑着摇着头走出了亭子。
胡小五扶着他,余光却瞥见了院子里睡得乱七八糟的一众镖师。
“怎么倒了这么多?!快把他们扶进屋里去!”
四爷却闷笑了一声:“一群武蛮子,别管他们。”
几人正欲回房歇息,却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快而轻巧,显然是轻功了得的人,凝神一看,才发觉是张年。这人暮色四合的时候就被玉刀拉出去逛集市了,现在才回来,整一副冒失的模样,仿佛刚逃难过来。
马连元朝他身后望了望。
“玉刀呢?”
“跑......跑飞了。”张年喘着粗气,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什么跑飞了,跑了,还是飞了?”胡小五有些摸不着头脑,走过去顺了顺他的后背。他是认得张年的,早些年二人一同在被誉为天下第一武馆的冶戈馆里头习武,之后又一同在晦韬院念书,同窗之谊,还是颇有些交情的。也正是因为结识了胡小五,张年日后家道中落四处谋生之时,才能够在灵威镖局寻得容身之所——不过当时灵威也正值低谷——这又另当别论了。
张年咽了口唾沫。
“慢些来,不急。”马老人道。
“我原先同她在集市上逛,她说要去醉音馆里听琴,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人就跑开了。那会儿正是摩肩接踵的,我根本抓不住她。
后来我听有人议论,说今夜河霜夫人要在淮南王府里开琴献艺,想着反正她在醉音馆里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开,就趁夜摸到了王府里头,挨着墙根听了一个时辰。等我折回醉音馆一问,才知道根本没有人见过玉刀,我也找了老半天,但她人还是不见了。”
胡小五不认得玉刀,今日算是他们头一回见面。但他与四爷有书信往来,知道玉刀现今得是灵威镖局,乃至整个河东县一等一的好镖师,重要的很。
张年这么一说,立刻提了小五爷大半心思。
“可别是在哪里喝高了,跑水里头捞月亮去了!”最该着急的四爷此时却有闲心开起了玩笑,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招呼大家散了,歇息去罢,“要什么紧,自个儿会回来的,都各自睡吧。”
胡小五心里惊讶,面上却没说什么,倒是马老人转过头来同他解释道:“玉刀嘛,没必要太担心她。这人你不了解,动起来像条泥鳅似的谁都抓不住,这黑灯瞎火的找了也是白找。她武功高强,河东县没人能治得住她,在开封也保定不会出事儿——阿年你也不必担心,先歇息去吧。”
张年没说什么,沉默着点了点头。待众人回房,他才拖着步子往自己那间客房走,回头看了一眼在庭院里睡着并且把鼾打得震天响的一众同僚,意欲推门的手迟疑了一瞬,重新收了回来。
他退后两步,足尖一点,轻功飞上房顶,又几下凌跃,在府邸最高处落了脚,人往顶梁后躲着,凝神屏息,目光死死锁住了府邸东角。
困意要真上来了,是谁也抵不住的。
张年打了个寒噤,猛然睁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睡了过去。东方的天逐渐敞亮起来,庭院里几个镖师陆续醒来,抱着一团被子手足无措。
他趴着睡了一个晚上自然也不好受,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向场中一跃而下,稳稳落地,没有丝毫响动。
“真不愧是冶戈馆轻功第一,牛!”有人半躺在地上,靠着一床被子冲他竖起拇指,“走路都像在飞!”
张年心知他酒劲未消,便笑笑回一句谬赞了,径直朝庭院东角走去。
胡小五爷的府邸往东,是醉音馆,但亘在府邸与醉音馆之间的,还有一座淮南王府。
再往前走,却见到了四爷和小五爷站在廊下交谈。
“四爷,小五爷,早。”张年打着招呼,又长作一揖。
胡小五点点头,这人一袭青衫,连笑都是暖的:“昨晚歇息得可还好?”
张年挠挠头:“不大妥帖,我这人认床,不过也还好。”
“那就好。”小五爷摇着手里的折扇,“不过小叔叔说,昨晚库房里有些响动,闹得他半夜醒了好几次。我正打算同他去看看,可别是进贼了。”
“进贼我看不大可能,你瞧瞧那院子里睡了那么多醉汉,是个人都得给他吓跑了。”四爷笑道,“该是个老鼠还差不多。”
张年却是心底一惊。昨晚半夜,他可是在房顶睡着了呀。库房在宅邸南面,他面朝东北,身子隐在南侧,真有歹人,岂不是把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你也来同我们一块儿去瞧瞧吧。”小五爷邀请他。
“好。”
待他们行至库房,小五爷便走在了前头。张年像是忽然玩心大发,一跃跃至了库房顶上,踩着青灰的砖瓦走,转身又在库房门口一跃而下。
“轻功倒是一如既往的厉害呀。”小五爷调侃道,从袖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锁,两手一推,藏品赫然陈列其中,透过通风口照进来的阳光下,有些许尘埃沉沉浮浮着。胡小五边往里头走,边左右清点着藏物。
“东西是没少,看来可能真是进了老鼠——哎呀!!”他猛地止住身形,脚上踢到了什么东西,还带着温度。低头一看,正巧撞见一个女人揉着手腕骂骂咧咧预备站起身来。
胡四爷跟在后头,也是被小五爷吓得不轻,见到那女人这才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玉刀?你怎么在这里?”
玉刀嘿嘿笑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冲着胡小五一番点头哈腰:“对不住啊小五爷,昨儿在集市上喝高了没注意,回来的时候跟着那帮搬随礼的侍从一块儿摸错了房间。东西我一分没拿,您尽管查,嘿。”
“你真是奇了,张年昨晚把开封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着你,原来溜进库房里头来了。”胡四爷摆出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把身子一侧,让出一条道来,“还不出去,是要我请你?”
玉刀又给小五爷赔了个笑脸,莽莽撞撞跃了出去,却一头栽在了张年身上。
他一直站在门口,并且一直用一种打量和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哟,张年呀。”玉刀继续嬉皮笑脸,“昨晚抱歉哈,叫你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