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田夫人 ...
-
悦来客栈是江城最大的客栈,有六层楼高。夜晚灯火通明,客栈一楼大厅的客人们酣歌醉舞,好似身处不夜城中。
为供贵客更好地歇息,老板请阿成一行人住在顶楼的天字号客房,与楼下的热闹截然断开,安静无比。
晴岚站在窗台边,看着窗外,从这里可以看见江城中央的沈宅。
他就这么出神地望着,将近有一个时辰,终于,似乎是累了,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脱去被刀划得破烂的外衣,腰腹上裹着的绷带上那块红褐色血迹已干涸。
一层层解开绷带,若阿成在这儿定会惊掉下巴,因为他给他包扎时分明见那腹部被穿了几个血窟窿,只是没戳到要害才不致命,可这才短短三两日,纱布下的肌肤竟是已无一丝伤痕。
晴岚按了按本该有疤痕的地方,却无任何痛感。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黄色的粉末。
倒了一些在手心,放下瓷瓶,抬手将头上的木簪拔下,乌发如缎,瀑布般泄下,遮住了他光洁的后背。他拿木簪在床头杯中沾了些酒,又沾了那黄色粉末,然后对着自己的腹部狠狠戳了下去。
“哈啊……”
木簪插的很深,他不禁痛的闷哼一声,但手没有停下,反而左右摇晃着木簪用力将它推得更深。
血汩汩地顺着他腹部隐隐的肌肉线条流下。他拔出木簪,又如此锥了几个窟窿。看着血不住地渗出,他满意地笑了,停了手,又重新将纱布缠好。
做完这些,他的目光落在床头干净的衣物上。这是沈青棠命人送来的。
晴岚拿起衣物,是一套鸦青色的深衣,。他用手轻轻摩挲,面料光滑,是以宋锦缝制。抖开后能嗅到若有若无的香味,应是用香熏过的,领口暗竹纹绣得精细,倒也符合沈家低调又不失奢华的风格。
套上衣服,竟意外地合身。
晴岚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面对铜镜。
铜镜光哑,照的人不那么清晰。他看着镜中模糊的影子,神情淡漠,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太普通了。
可也唯有这样普通,才能……
他这么想着,一瞬绀青色在黑沉的眼底闪过,铜镜碎裂,镜中人也因裂了的镜片而变得扭曲。
转身离开妆台,路过窗台时又望了一眼远方灯火已暗的沈宅。
他抬手一挥袖,便熄灭了房内的烛火。
次日,沈青棠一早便来了客栈。
她坐在一楼大厅里饮茶等待,不一会儿几人便下来了。
昨日沈青棠给文娘和晴岚都送了新衣。文娘身着粉色襦裙款款而来,见了沈青棠低头行了礼,小脸也粉扑扑的。
一旁的晴岚朝沈青棠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许是因为深色衣袍衬得他今日肤色愈发地白,初见时粗糙的脸现在看来竟有几分白净俊俏。身形挺拔俊秀,蜿蜒的墨发以发带松松地束着,眉眼乌黑,薄唇轻抹,周身散着淡淡疏离与傲气,全无当日在血泊中的狼狈,瞧着倒像是谁家贵公子。
人靠衣装马靠鞍呐。
沈青棠心中感叹,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的青瓷茶盏出神。
总觉着有些熟悉,可她又能肯定,在晴岚山之前自己未曾见过他,更不要说上一世压根就没意外救了这个人。
应当是错觉罢。
其余四人见她一言不发,也都只沉默地用早膳,直到进来了两个小厮,恭敬地弯腰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沈青棠才回过神。
“好,那便由你俩带路吧。”
“是!”
小厮得了令,便退下候在门外。
阿成和荷香先回沈家复命了。
沈青棠抿了口茶,瞧着对面刚被她忽视的两人,一个正啃包子,一个在喝粥。
“咳,两位昨晚休息的如何?”她清了清嗓,开口缓解有些尴尬的氛围。
文娘闻言放下包子,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晴岚也轻放下碗答道:“天字号客房自然是睡得舒适,多谢。”
“舒适就好,我已命人上楼收拾行李,今日你们便在我家歇息,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沈青棠又问文娘:“可需修书一封给田伯报个平安?”
文娘用帕子擦了擦嘴,又从袖中拿出一封已写好的信递给沈青棠。
沈青棠收下信,道:“我已打听到了你父亲的住所,待会便带你过去。”
文娘听了眼睛瞬间一亮,可似乎又想到什么,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下来。
沈清棠心下了然,方才小厮除了告诉她住处,还打听到一些事。
文娘的父亲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好,并且在六年前就已续弦。
听说后娶的那位是从温陵来的,成亲后没多久便给他添了一双儿女。
田伯应当也是得了消息,只担心自己百年后文娘无依无靠,又怕文娘伤心难过,这才急着劝她赶紧来江城认亲,好让她父亲给她找个好人家托付。
然而虽还未谋面,但沈青棠都感觉不对劲。
毕竟文娘母亲已过世多年,可无论是文娘爹,还是那位续弦的田夫人,都未曾派人去清溪村将文娘接来同住,文娘年龄不小了,也未曾提过要安排她的婚事,仿佛没有这个女儿一般。
这田夫人,是压根不知道有文娘的存在,还是有意不管不问,甚至是阻拦他们父女相见?
若是前者,说明文娘爹对这个女儿可谓是冷情至极,续弦八年,都没让妻子知道自己还有个亡妻留下的女儿在乡下。
若是后者,那便是文娘的这位继母不是省油的灯,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无论是哪种情况,文娘认亲的路都不会太顺利。
罢了,多想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得见了后才知晓。
田宅离客栈很近,马车慢悠悠地行着,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到了地儿。
田丁正在门口低头扫着门前落花,见地上有人影走近,他抬头,是两个公子,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
他略欠了欠身,询问道:“请问三位是来找我家老爷的吗?”
面前稍矮的公子点了点头。
“实在是不巧了,老爷上周有事出门,今日还未归。三位请回吧。”
“无妨,拜访田夫人也是一样的。”
田丁闻言有些诧异,又仔细辨认了一下面前的少年人,十分陌生,不是老爷夫人的常客。
见不着老爷便说要见夫人,若是寻常人田丁早就轰走了,毕竟田家现在在江城也算是富贵人家,连下人都自觉高人一等,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随便上门造访的。更何况来的三人里还有两个男人。
但田丁见来者穿着非寻常布衣,气度不凡,还带着小厮乘马车而来,所以即便是不认识,他也不敢怠慢,只将腰弯得更深,陪笑道:“敢问公子名讳,小的也好先去通报一声。”
“江城沈家,沈青云。”
田丁几乎是一路奔回大门,快到门口,他停下缓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再面对门外一行人时,满脸堆笑,腰几乎要弯到地。
“沈公子,您快请进!”
沈青棠三人跟着田丁进入田家大厅。
一位妇人坐在主座上,约摸三十岁不到,手中摇着团扇,风姿绰约。
沈青棠刚跨进门,便见那妇人站起身,微笑着对他们行礼道:“妾身不知沈家少爷今日竟会光临寒舍,有失远迎,下人们也不懂事,怠慢了诸位,还请见谅。”说着便请他们落座,又吩咐丫鬟给客人们看茶。
沈青棠和晴岚坐下来,而文娘从到田宅起便低头跟着沈青棠,轻轻拽着她的衣角,进了大厅也没落座,只默默站在她的身后。
沈清棠明白文娘这是不敢直面田夫人,故也没有说什么。
她端起茶,掀开茶盖闻了闻,清香醇厚,竟是雨前龙井。
雨前龙井大多是上贡给皇家的。此茶,莫说是普通百姓,纵是官宦人家,也是千金难求。
田家是江城的大茶商,才有存着些。用这样的茶来招待他们,除了出手大方,应当也是考虑到沈家如今在朝堂炙手可热,这位田夫人的心思可谓是非常周到了。
田夫人见沈青棠抿了一口后搁下茶盏,便问:“沈公子觉着此茶如何?”
沈青棠笑着答道:“雨前龙井,自然是极珍贵的,多谢夫人厚爱。”
“田家虽算不得名门,也没什么稀罕玩意儿能拿得出手,但招待沈家贵客当然要用最好的,否则老爷回来知道,定会责怪我怠慢贵客了。”田夫人亦抬手以团扇掩面笑道。
“田老爷乃江南一带商界的翘楚,田家生意事繁忙,他常年在外奔波,着实辛苦。”沈青棠又抿了口茶。
田夫人闻言,面上的笑容沉了沉:“老爷他经常出门,妾身不能在他身边,自然是牵挂万分,但妾身亦明白,老爷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妾身能做的,就是替他将家事打理好。”
在她说到“一家人”时,沈青棠明显感到身后人颤了颤,自己的衣角被用力拽了下。
“不过,这次老爷走的不远,过两日应该便能回来,沈公子你们来的是有些不巧了。”说到这,田夫人脸上带了几分歉意。
无事不登三宝殿,沈田两家虽同处江城多年,却并无甚交情,今日沈家公子前来,想必不是简单的拜访寒暄。
于是她接着道:“若沈公子有要事与老爷相谈,待老爷回来,便派人前去贵府请您过来。”
田夫人看上去温婉贤良,想必即使知道文娘的存在会心生芥蒂,但绝不会在明面上撕破脸,尤其是在沈家人面前。
“不必,既然田老爷主外,夫人主内,此事同夫人说也是应当的,更何况夫人是贤内助,在下相信您必能妥善处理。”沈清棠搁下茶盏,起身牵着身后人走到田夫人面前。
田夫人见那粉衣少女从一开始就低头躲在沈清棠身后,也不落座,还以为是沈青棠带着的丫鬟。
现在沈清棠将她带到自己面前,田夫人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姑娘。
“文娘,快出来,拜见田夫人。”沈青棠转身对文娘道,眼神中带着鼓励。
文娘这才从沈清棠身后走出,怯怯地抬头正视主座上的人,上前屈膝行了礼。
“吧嗒。”
团扇自田夫人手中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