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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阿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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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月明星稀,看来明日天气不错。
沈青棠如此想着,心情便有些愉悦。
不远处有一座小山,来时路上听人说过,此山夜间至凌晨常雾气缭绕,故得名晴岚。
说是山,却不足百米高。
沈青棠运轻功,在山林间穿梭,一路借力跃上了山。
山顶茂林修竹,竹林外有一座凉亭,沈青棠没有进凉亭,而是踮脚跃上一旁的杏树。杏花已开,树下红棕色的土壤上铺了一层被风雨打落的花瓣。
晴岚山土石殷红,传说百年前有一对苦命鸳鸯,因各自所处阵营不同,在战乱中一路亡命天涯。
两人逃到这晴岚山,泣血爬上山顶,血染红了晴岚山的土石,最终在山顶双双挥剑殉情,他们的尸骨被合葬于晴岚山顶的树下。
生不得同衾,死亦要同穴。
沈青棠躺在树上,取下腰间的酒壶,小抿一口,酒香瞬间溢满了口腔。
“咳!娘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她一不留神被酒呛了喉咙,眼里闪过一瞬水光。
沈母去年中秋采了院里的桂花,做成桂花酿埋于桂树下,沈青棠出门前偷偷挖出来,装了一壶带着。
中秋那晚的月,比今晚的还要圆,还要亮。
爹,娘,还有哥哥,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也在看月亮吗?
沈青棠品着桂花酿,远望,从这里能看见月光笼罩着整个清溪村,月的清辉编制着一场朦胧的梦。
她的酒量其实算不得好,只是不上脸,不过酒品不错,醉了也只会在一旁静静地睡去。
桂花酿不算烈,此刻半壶酒入肚,她半眯着眼,思绪有些飘,看着月下的点点人家灯火逐渐模糊。
她做了一个梦,恍惚间,她正坐在平京的家中,手里拿着针线和嫁衣。
沈青棠摸了摸嫁衣的袖子,这嫁衣,她绣了半年。
沈家的女子,怎能不会女红。只是她向来不喜这些,学的也就不用心。但为了这嫁衣,她请了临安最好的绣娘们指导,指尖不知被扎了多少次,也不觉得疼。
眼看着嫁衣逐渐成形,她满心期待。
沈青云进屋时见她那甜蜜样儿,不禁打趣道:“哟,要我说还是姜归那小子厉害,这一年还不到呢,就把我们家阿缨驯得如此乖顺,真是奇哉!改日定要好好向我这妹夫讨教讨教。”
江城沈家老宅的院里有一棵老合欢树,沈青棠出生时正逢合欢花盛开的时节,沈父便给她取名青棠,小名阿缨。
时过境迁,沈家从江城搬到平京,从江湖步入朝堂,本像那小红马般张扬的阿缨,也要嫁为人妇了。
“哎,说真的,得亏是那小子入我沈家的门,不然要是你嫁出去,爹娘……还有我,指不定得多想你。”沈青云说着,眼神逐渐柔和,伸手揉了揉小妹的头。
阿缨躲过他的手,白了一眼道:“爹娘想我是真的,你?你连我成亲那天都不能到场,还想我?想欺负我还差不多。”
沈青云闻言后退了几步,满脸痛苦,捂胸口作心碎状道:“呜呜,阿缨你怎可这么说。我这不是正好奉旨下个月去蜀中巡查嘛,也是不忍心看着小阿缨你嫁给他人呀。你这么说可真真是伤兄长我的心啊。”
阿缨见惯了自家哥哥这不着调的样儿,边低头继续手里的活儿边道:“得了吧,告诉你,我可与姜归说好了,成亲后我俩要出门游遍九州,对你眼不见心不烦!”
“哎呀呀!姜归那臭小子,这还没成亲呢就想好要把我家阿缨拐走!真是个坏心眼儿的!”
沈青云透过窗子瞪了瞪远处院子里正与沈父攀谈的青年:“要我说,他就是个斯文败类,表面温润尔雅,心里是蔫儿坏!你这么笨,怪不得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不许你这么说他!”
“哟,还没嫁给人家呢,就这么护他,不知羞!”沈青云凑过去问道:“那你倒说说看,我说的怎么个不对法,他又到底是哪里好,叫你如此着迷?”
“他哪里都好!生的好看,又温柔体贴,对我也好。最重要的是我心悦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阿缨大胆吐露女儿家的心声,没有半点扭捏,她觉得喜欢就得说出来,这没什么好遮掩的。
“没出息的小丫头!”
沈青云被逗笑了,手指轻弹了一下阿缨的脑门。
他嘴上虽这么说着,带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却也是真心为自己这个从小疼到大的妹妹能如愿嫁给意中人而高兴。
“要出息干嘛,我有你们还有姜归就够了呀。”阿缨捂着被弹的额头,望着兄长摇头负手离去的背影小声嘀咕。
梦境模糊,场景变换。
沈父沈母坐于大堂上,那个青年立于堂下,阿缨躲在帘子后,探出脑袋,偷偷看着他们。
沈父抚着胡须对青年道:“阿缨她,性子同其他女子相比,是任性了些,平日你都让着她,委屈你了。”
那青年双手作揖道:“怎会,青棠她,单纯直爽,敢爱敢恨,在下最欣赏的便是她这点,不同寻常闺秀般矫揉造作。”
沈父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继续道:“你与阿缨既两情相悦,也是缘分,下个月便成亲吧。你父母早亡,成亲后,你便是我沈家的人,我与阿缨她娘年纪大了,她哥又是个不靠谱的,把阿缨交给你,我们也能安心了。”
青年俯身将腰弯的更低,道:“若无当日青棠的救命之恩和沈家的知遇之恩,就不会有今日的姜归,这份恩情,姜归无以为报,日后定当不负重托,与青棠相守一生,不离不弃。”
相守一生,不离不弃。
确实是相守了一生,只是阿缨的一生在了她成亲的那天戛然而止。
梦又到了大婚那日,江城沈宅,锣鼓喧天。
阿缨穿着嫁衣,头戴凤冠,大红盖头遮挡住她的视线。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沈父沈母坐于堂上高座,相视一笑,欣慰的看着二人。
“夫妻对拜!”
阿缨从盖头下只看见面前一双绣着暗福纹的黑靴。她与面前之人对拜,心头安耐不住的激动。
“礼成,送入洞房!”
在场的来宾鼓掌欢呼,唢呐声响起,觥筹交错。
“青棠,你先去,我过会便来。饿了的话先偷偷吃点垫垫肚。”那人在她的耳畔低声说道。
阿缨乖巧地点了点头,被荷香领着去了婚房。
大红的婚床上撒着“枣生桂子”,床头挂着一对同心结,是她和姜归一起亲手编的永结同心。
“小姐,要吃点什么?”荷香问道。
她摇了摇头。
“不用了,你先下去吧。”
一向任性的阿缨一反往常,不是她不饿,是她不想坏了成亲中任何一环规矩,因为这是她同姜归的婚礼。
她坐在床边,顶着红盖头,静静地等着,等了好久,等到夜幕降临,等到外面的欢声笑语不知何时变成了阵阵厮杀。
“荷香!荷香!外面是怎么了?”
无人回应。
阿缨掀了盖头跑出去,黑夜中,映入眼帘的是火与血。
宅子在燃烧,烟雾和血味弥漫。宾客们横七竖八昏倒在酒桌前,而沈家的下人们竟在互相残杀,鲜血洒于空中。
她捂住口鼻,躲过混乱的人群,冲到大堂。
母亲倒在一旁昏过去了,父亲躺在地上,靠着桌腿,捂着胸口,胸口的布料被血印染,而举剑指着他们的人,竟是身着婚服的新郎!
“姜归!你疯了吗!快住手!”
阿缨惊愕于眼前的一切,提着衣摆便要冲上去阻止。
沈父和姜归闻声转过头,看见她俱是一惊。
“阿缨!快跑!逃出去!咳咳!快!”沈父冲阿缨撕裂地吼道。
她被吼的停住脚步,愣愣的看着血泊中父亲,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逃?谁能逃得了!”姜归上前一把将阿缨扯过来摔在沈父面前。
“姜归!你为何要这样!我们可是一家人啊!”阿缨大叫着想挣扎起来,可不知怎么竟浑身酸软无力。
“哈哈哈哈!一家人?可笑!我的家人早在两年前就被你父亲害死了!”姜归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仰天大笑。笑够了,瞪着沈父咬牙问道:
“沈长东,今日这场面,你可熟悉?”
他左手控制住阿缨,右手握剑直指沈父,昔日里的温润外表此刻都化作云烟消散,布满血丝的眼中燃烧着浓浓恨意。
“三年前,你这奸臣入了朝堂。两年前,你为自己仕途一步登天,竟血口污蔑殷家谋反,带人抄了殷家。问斩那日,殷家上上下下,血流成河。你瞧,此刻的沈家,同那日殷家灭门的惨状是不是如出一辙啊?”
“殷家……你……你是……”沈父虚弱地抬手指着姜归,试图辨认。
“我十岁时便被父母抛弃,沿街乞讨漂泊,是殷家收养了我。养父养母对我恩重如山,在殷家,虽无我名分,他们却将我视为己出。”
姜归眼中带着怀念,忽又充斥着滔天怨恨,话锋一转,悲愤地吼道:“可你!你为了一己私欲,谗言于圣上,构陷殷家,害死多少人!你说,你该不该死!”
沈父闻言沉默片刻,张了张嘴,想辩解些什么,最后却也只道:“我明白你现在心中只有复仇。可即便是我有罪,罪该万死,沈家的其他人都是无辜的啊,更何况……,我……只求你能放过他们!”
“沈家无辜?那当年惨遭灭门的殷家又是何其无辜?”
姜归对老人卑微的请求嗤之以鼻,“沈长东,当日害殷家灭门的,是你,今日害沈家所有人丧命的,也是你。我不仅不会放过沈家人,还要在你的面前杀了他们,最后才会了结你这老贼!只有你眼睁睁看着他们全部因你而惨死!只有你这无耻小人带着失去至亲的痛苦下地狱,才足以告慰殷家老小在天之灵!”
他漠然地将剑移架于阿缨的脖子上。
“血债要用血来偿。可惜了,沈青云不在,那便从你最疼爱的阿缨开始吧。”
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阿缨从这翻天覆地的一切中回过神,剑的寒光刺痛了她的眼。
执剑之人是姜归,她的夫君。
她甚至从未对他有过一丝怀疑。
狼狈地撑起半个身子,仰头瞪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眸中找出一丝犹豫或不忍,可那绀青色的眼底只有一片冰霜,倒映着她的可笑可悲。
脖子一瞬刺痛,温热的液体喷出。沈青棠看见沾染自己血的剑划过眼前,鲜血在空中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她的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虚弱的?
她不知道,就像她不明白,明明是他们的大喜之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鲜血横流,家破人亡。
不过,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倒下时意识逐渐涣散,听见父亲撕心裂肺的唤她阿缨,听见他怒骂姜归畜生。
姜归……
其实,她挺想看看杀了她之后,他脸上有什么神情。
是大仇得报的畅快,还是冷眼漠然。
然而砰的一声,她倒在血泊中,再不能动弹。
凤冠上的珠子滚落一地。
她眼中已没了光亮,直直对着前方。
不远处鎏金的炉鼎,飘着缕缕残香。
是他为她从南疆寻来安神的忘忧香。
那时他说要让她一生喜乐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