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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溪村 ...

  •   清明下江南,十日里有九日阴雨连绵。
      柳絮被春风裹挟着飘舞在朦胧细雨中,又落于溪水,雨中的江南宁静温婉。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划过小道,打破了这片宁静。马蹄一下下踏在浅草上,将落花踩入湿泥。
      “驾!”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背上是一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少年。
      枣红马儿跑的飞快,马背上的人身形却似不稳,摇摇晃晃。他左手执马鞭,右手持着疆绳的同时还提着一壶酒。马蹄带着的风抚过脸庞,他眯着眼,双颊上泛着淡淡红晕,眉眼间神采飞扬。
      不远处,又是一匹马,正奋力追赶着前方的枣红马儿。
      “公子!哎呀小祖宗!您慢点啊!”
      少年闻声扯了扯疆绳,放缓了速度,回过头冲来者轻笑道:“我说阿成啊,本公子若依着你与荷香一路慢悠悠,且不抄近路而去走那官道,恐怕咱们到现在都还未出平京呢!”
      阿成额上冒着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他奉命护送小姐沈青棠回江城老宅。
      这沈青棠可是江南沈家唯一的掌上明珠,临行时大少爷沈青云再三叮嘱他要护好小姐,小祖宗要是有个万一,他…他该怎么向老爷,夫人,和大少爷交代呀!
      唉,也怪他,武功虽还算得上乘,马术却实属丢人,连追小姐都够呛。说来也怪,平日里待人亲切,看起来乖巧可人的小姐,怎么换了一身男装后就变得如此…如此…
      饮酒,纵马,简直就不像个女儿家。
      阿成腹诽着,见前面的马慢下来了,便也放慢稍作歇息。
      他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低头,发现自己腰处的布料被一双白净的小手攥得紧紧的,回头一看,身后,小手的主人正微微发抖。
      “荷香,荷香,你还好吧?”
      荷香小脸煞白,这是她第一次骑马赶路,一路的颠簸,胃里早已翻江倒海,话都说不出来。
      阿成没得到回应,心知她定是不好了。
      “这才是姑娘家嘛,哪像小姐她……”阿成小声嘀咕,看向前方马上的沈青棠,她正悠悠地骑着马,把玩着马鞭,侧头欣赏着沿途风景。
      沈青棠可不是第一次骑马,儿时她便缠着父亲和哥哥教她马术,又常与兄长骑马偷溜去城郊踏青赏春,甚至打猎。
      在旧朝,江南沈家是世家中的佼佼者,朝中重臣,后宫嫔妃,多出于沈家。而在二十年前的改朝换代中,沈家选择退庙堂而隐于江湖,回了江城。
      虽说是归隐,但凭着深厚的根基,沈家在江湖中也占据一席之地,更何况到了新朝,沈父沈长东三年前入朝堂,就获得当今圣上青睐,沈家如今的地位不减当年。
      民间流传,世家娶妻,南沈北殷,这南沈,说的便是江南沈家。
      沈青棠自小就皮,沈父沈母也并非不曾管教,奈何她倔得很,认定的人和事谁也劝不动,骨头比许多男子都要硬。好在沈家虽是大户,但沈青棠父亲这一支却是出身江湖,对这些也就看的淡了。
      后来沈父入仕一家子从江城搬去平京。沈父一路平步青云,官至散骑常侍,每日公务缠身,便也没精力与小女儿较真了。
      于是在十五岁那年,别的姑娘都精心装扮行了笄礼,只有沈青棠用一顿鞭子换来一匹小红马,并被迫向父母保证,在人前,规规矩矩,不能丢了沈家的颜面,至于人后嘛……男装一着,便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公子,荷香她身体不适,不如咱们就地寻个地儿歇息一晚,明日再前行吧。”
      “吁!”
      沈青棠闻言勒马,转头见荷香闭着眼,秀眉紧蹙,唇色微微发白。
      确实也该歇了。
      他们马不停蹄赶了近一整天的路,现下虽因阴雨看不到夕阳,但从路边村落上空飘起的缕缕炊烟可推断,已是临近傍晚。若继续前行,即使今日能赶到江城,怕也只能在城门根露宿了。
      “那边有个村子,咱们去寻个人家借宿一晚。”
      沈青棠抬手用马鞭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村落。
      村口,几个黄发孩童正在玩竹马游戏,见骑马而来的三人,扔下了手中的竹竿,新奇地指着他们叫道:“马,是真的大马!”
      一旁农忙归家的村民被孩子们的叫声吸引。
      不一会儿,村子里的人都来围观这三个外来人。
      沈青棠翻身跃下马,阿成也着扶荷香下来。
      一位老者从人群中慢步走出,长须白发,佝偻着腰,应已年过花甲。大伙见了他,都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几位是……?”
      沈青棠摘下斗笠,向老者抱拳作揖道:“在下沈青云,我等从平京下江南来探亲,一路车马劳顿,我这丫鬟身子又弱,敢问老丈,村中可否能留我们借宿一晚?”
      她男装在外,便只好借兄长的名讳一用。
      田庆丰观眼前之人,似及弱冠,墨发以银冠高束成马尾,一身绛红劲装,外披蓑衣,身上除了腰间配一块无字白玉牌和一支紫竹笛,并无其他配饰,一双桃花眼微挑,眼波流转,平添几分风流,举手投足间却显出大家礼教。
      “原是从平京来的。此处是清溪村,我是村长田庆丰,你们叫我田伯便好。远来皆是客,天色已晚,几位若不嫌弃便请来寒舍落脚罢。”
      “那便叨扰田伯了。”
      三人随田庆丰进了一间木屋。沈青棠脱了蓑衣和斗笠挂在屋子的角落。
      这木屋与村中其他人的茅草房不同,木屋宽敞,还是两层。屋子里的家具物件虽朴素,却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条,阵阵饭菜香自厨房飘出。
      “诸位先在此歇一下”田庆丰请三人落座,转头朝厨房唤道“文娘!文娘!来客人啦!还不出来招待一下啊!”
      一位着浅青窄袖襦裙的少女闻声撩开厨房门口挂着的两块布帘,端着两盘菜,走了出来,抬头见了沈青棠,俏嫩的小脸顿时升起两朵红晕,连忙低头将菜布在桌子上,又向几人福身行了礼。
      “文娘,沈公子他们自平京来,一路劳顿,你快去给他们沏壶茶,再添上两个菜”
      文娘点点头,正要离去。
      “劳烦姑娘了。”沈青棠向文娘行了个谢礼。文娘忙又摇了摇头,脸烫的更加厉害,转身小跑着进了厨房。
      “哈哈哈,我这孙女怕生,倒让沈公子见笑了。”田庆丰笑着捋捋长须。
      “哪里哪里。”沈青棠笑道,“是我等突然叨扰,惊着田姑娘了。应是在下的不是。”
      文娘端来了茶,给众人倒上,低头时偷瞟一眼沈青棠,又退去厨房准备晚饭了。
      “唉,这屋子就住着我们祖孙俩,今日你们来,倒添了不少人气,老头子我也是高兴的很呐。”
      “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你们爷孙俩?”一旁的阿成不禁问道。
      “唉,她爹娘都去了江城做生意,平日都住在那儿,也就过年时才会回来看看我们爷俩。”田庆丰摆摆手道。
      “那你们为何不同他们一起去江城呢?”阿成接着问道。
      田庆丰闻言收了笑,取而代之的是愁容。他沉默片刻,吹了吹茶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有些恍惚,这清茶愣是被他喝出几分消愁之酒的味儿。
      沈青棠见状,朝阿成皱了皱眉,又带着歉意向田庆丰道“阿成他一时嘴快,失礼了。”
      阿成也知自己是触了人家的难言之处,忙闭上了嘴。
      田庆丰摇摇头,嘴角带动那白长须上扬,“我在这清溪村住了几十年,邻里邻居都是老熟人,老婆子和我都不愿离开这里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儿。”
      “至于文娘……”田庆丰顿了顿,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锋,向沈青棠问道:“沈公子,你见文娘如何?”
      沈青棠不知他所问为何,只道“文娘清秀,贤惠干练。”
      “是啊,我这小孙女,生的不说有多倾国倾城,却也算得上小家碧玉。性子柔,心地也善,又懂事能干,将来谁家娶了她定是有福的。”田庆丰转头看向厨房里正在忙活的倩影,浑浊的眼瞳中盛满慈爱,可这慈爱渐渐又化为心疼和惋惜。
      “可偏偏她,不能言。”
      不会说话?
      若是天生不会说话,一般也是听不见别人说话的。可方才见文娘分明是可以听见,也能听懂的。
      田庆丰叹了口气,继续道:“文娘她,也不是生来就这样,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伶俐,又生的可爱,唱歌像小百灵鸟一样好听。那时她爹的生意已小有所成,一家子在江城生活的也很好。然而好景不长,我那儿子在外生意忙得很,动不动十天半个月不着家,孩子她娘心里堵得慌,觉着文娘她爹不归家定是在外有二心,整日多思多虑,对文娘也不怎么上心。”
      田庆丰转头看着厨房,目光似乎飘了很远。
      “文娘十岁那年春末,她爹出了趟远门,说是去温陵谈笔大生意,可过了两个多月都没回来,急得她娘哟,是日日焦虑,写了好几封信,一封回信也没有,她一气之下竟带着小文娘前去温陵寻人。
      趁着夏季多雨,水路快,娘俩乘船一路南下。文娘在途中发了高烧,本该停下来找个郎中好好瞧瞧,然而她娘却一刻也等不得,似乎再晚上半日,文娘她爹就要跟着外头的女人跑了,便顾不上别的,只用布浸了江水,给孩子敷着降温。
      文娘她高烧几日不退,直到找着她爹才请了郎中用药,可那时孩子已经烧坏了。”
      世上竟会有这般狠心的母亲!沈青棠心中暗惊,皱了皱眉。
      “文娘那次烧的又聋又哑,后来遍请大夫,好不容易才治好了耳朵,可这嗓子,却是再不能说话了。他爹借此事要休了她娘,她娘坚决不肯,最后选择了自缢,尸体还是文娘在柴房发现的。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没了,她爹见文娘哑了,又没了娘,说乡下安静,适合静养,就将文娘送到我这里。去年老婆子熬不住病,走了,就剩下我们爷俩在这里……”
      田庆丰沉浸在回忆中,他的耳畔响起小文娘咯咯地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又看见她每年从江都来,顶着两个羊角辫,小小的一只冲进木屋,听她奶声奶气地喊“爷爷!奶奶!文娘又来看你们啦!”
      沈青棠听完这段往事,同情之余,也有些愤怒,她无法理解,为人父母,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和家庭如此不负责?
      可身为外人,她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家事,只能安慰道:“田伯,您莫要太难过,往事已去,况且文娘现在也是秀外慧中,日后定能找个好人家托付,您且宽心吧。”
      托付……
      田庆丰回过神来,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年人。
      文娘今年也已是二八年华,回想起方才文娘见沈青棠时那小女儿情态,他心下有了一番思量。
      文娘将刚做好的两盘菜,一锅汤和一大盆米饭端上了桌,沈青棠拿出带来的酒壶放在桌上道:“田伯,可尝尝?”
      田伯见着酒壶,眼前一亮,却又笑着摇摇头,夹了一筷子菜,道:“几年前就不沾酒啦,毕竟答应过老婆子的。”
      沈青棠见他说话间眼神虽未曾从酒壶上移开,态度却很坚决,也就不好独饮馋他,便收起酒壶作罢。
      阿成是真饿急了,吃起来有些不顾形象,只闷头往嘴里扒。荷香身体不适,只吃了几口菜,喝了一小碗汤。
      也不知是食不言寝不语,还是因为方才沉重的往事,大家都没再开口说话。
      吃完饭,文娘开始收拾桌子。
      “田姑娘,我来帮你吧”荷香歇息了一会,又吃了点东西,已经好多了,便也来帮忙。
      “老头子年纪大咯,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这就要去休息了,文娘烧好了热水,几位请便吧,不用太拘谨。”田庆丰说完,便上楼回房了。
      沈青棠走出木屋。
      雨已经停了,一轮明月高悬于夜空。
      今夜是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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