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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生如夏花丨10 · 上 ...


  •   世人都见过夏花的绚烂与秋叶的静美,于是耳边响起过旅诗人的吟游: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

      千手扉间放下火影楼里堆积如山的公务,瞬身向医院赶来时,漩涡水户正安静地侍立在丈夫的病房外,既没有上前敲门打扰,也没有转身就此离开,脸上含着平淡却温柔的神情,像是在沉默地等待着什么。
      因为病人的特殊身份,病区内的无关人士早已被潜伏在各个阴暗角落里的影卫们驱散一空。此刻空空的回廊上除去水户手边的一排长椅尚有颜色从中点缀,其余所有皆死寂如一幅黑白的壁画,在旁观者的透视里将每一根蕴藉情感的线条都铺叙得利落分明。
      千手扉间在壁画尽头现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看到这幅壁画的画面中央站着体态修美如初的漩涡水户。看到她一丝不苟的两鬓已染风霜,看到她眉目清秀的眼底已有皱痕,看到岁月在没有仙人体庇护的凡人身上留下了一道道不可磨灭的摧残。然而当漩涡水户在听到声响后转过头来望向他时,那些任由光阴消磨的痕迹又倏忽不见。从眼前人端庄尔雅的举手投足里,他只能看到多年前这位一国公主初来木叶时,气度如鹄峙鸾停般令人自愧弗如的身影。

      *

      千手柱间与漩涡水户的婚礼举办得并不铺张,发出的请柬未以受邀人的家族头衔为名,最后应邀的来访者止于二人亲友,总共也没有多少人,只热热闹闹地像普通朋友聚会那般聚首在千手家于木叶村内新起的宅邸里,共同见证古老姓氏中一脉相传的新人礼仪。
      记忆里在漫天花瓣中着一袭白无垢出尘绝世的新娘面目仍未褪色,不过白驹过隙间,已变成眼前一身素服的长嫂音容。
      漩涡水户在医院的回廊上望向他时笑容恬静,眉目柔和,并不像匆匆赶来报信的子侄那般面带恓惶或悲悸的形容。于是扉间的到来也不必被修辞到风风火火,不如比作平静的湖面上偶然拂过的一缕清风。两人只冲彼此微微颔首以作寒暄,黑白的壁画便再度沉寂了下去。
      千手扉间作为初代目火影正式联姻前唯一的幼弟,仅存的血亲,与漩涡水户之间的来往并不过少,却也谈不上太多。这位火影夫人除去在封印尾兽一事上对木叶多有助益,在村子的其余内务上都很少擅自插手,也鲜有出现在火影办公室的时候,自然与整日奔波劳顿在各项琐事间的木叶辅臣无甚交集。
      自知且包容,内敛但坚韧,这是千手扉间对她为数不多的印象之一。他还记得那是在兄长的婚后不久,抓捕尾兽的计划便被提上了日程。由于此事至关重要,为了不激起忍村之间的利益纠纷,在行动过程中必须慎之又慎,兄弟二人皆不愿假借他人之手,便只好亲力亲为。于是村内的大小事务皆被一一托付于几大家族的族长共同商讨决策,从旁辅佐的奈良则享有木叶上下的最高监察权。
      那段时间,几乎每位利益攸关者的顾虑都会被多加考量,错综复杂的形势更是在小心翼翼中被殚精竭虑地维护平衡。只有刚遇新婚便遭小别的漩涡水户,除去独守空门,暗自祈祷丈夫在外一切平安外,再不能多帮他一分一毫。
      好在木遁对尾兽的压制力实在过于强大,又有强悍的感知型忍者从旁围追堵截,这场双人旅途并没有像设想中的那样耗时耗力。即便如此,初来乍到,在木叶村内尚未站稳立足之地便被独自抛下的漩涡水户,也不曾对千手柱间有过半句怨言。
      在他眼里,她是个合格的妻子;在她眼里,他是个得力的弟弟,两人之间本该仅此而已。然而此刻,当妻子的丈夫和弟弟的兄长在距两人一墙之隔的床榻上颓然病卧时,漩涡水户神态淡然地侍立在病房外,只为了见千手扉间一面。
      甚至连扉间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何话好说。
      直到他听见水户开口,“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字句间温温和和落落大方,并没有端上长嫂的架子,只是不自觉地便带上了几分客套与疏离,“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他似乎倔得厉害,任谁来劝也劝不太动。”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微微侧目去觑扉间的反应,果然见他面色不虞地皱起了眉头,于是便轻轻一笑,“最后还是得麻烦扉间。”
      仍是那副青年相貌的人一想到自家兄长仗着病势在诸位晚辈面前胡搅蛮缠的模样,便立刻沉下了脸色。但他明白漩涡水户并不会无端无由地对他说起这些小事,便只得将勃然而起的脾气按捺一旁,本想着只静候来者后文,没料到嘴上却还是忍不住要多说一句,“大哥只是任性惯了。”
      水户听了这句回答后并没有即时说些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扉间好一会儿。她的目光坦荡,被好生端详的人便也不会从中觉得如何尴尬或是难为情,只双手环胸任她看去。直到她看够了,两人的耳畔才突兀漏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他在扉间眼中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存在,”水户说,“我倒是从不觉得,柱间会是个惯于任性的人。”
      她见过木叶众人仰望丈夫的身影时目光中所流露出的尊敬与崇拜。也许千手柱间永远以一副平易温和的姿态示人,但是有些分寸总会在不知不觉间便被小心把握。当没有人敢僭越与忤逆那令人高山仰止的做派时,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说一不二的气魄。她自然知道被称为忍者之神的千手柱间私下里也会有些令人哭笑不得的小癖好,并因此在属下口中多有不良风评,但这些充其量不过是闲来无事的饭后谈资。谈资过后,他依然是木叶最坚实可靠的中流砥柱,依然是村民心中那个宛如神祇降世的初代目火影。
      在他们相敬如宾,也不失举案齐眉的婚姻中,就连她这个最为亲密的妻子也没有见过千手柱间惯于任性的一面。
      于是她说:“他实在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丈夫,好父亲,好领袖,好对手。他总是对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尽到他所能应尽的责任。”她并非刻意要说出这话来作无端的指责,亦或是命不由人的自怨自艾,她只是坦然地望进身侧白发青年的朱红色眼底,期冀自己从中投下的一块锐石能够激起波澜,“却似乎唯独在扉间你这里,他不能算作一位合格的兄长。”
      她看到有刹那的错愕与惊异,从对方向来古井无波的双眼中如浮光掠影般一纵即逝。但千手扉间在外人面前是惯于喜怒无形的人,就好像喜怒于他而言,已沦为一种繁余的身外之物。他还未曾在水户面前显露失态,便已从片刻的失态中缓过神来。于是水户只得继续执起那锐石,好将它投向更深的湖底。
      “也许只有在面对你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尽责并不是首要的事情。”
      千手扉间将双手环在胸前,稍稍侧身与漩涡水户对视时,本就神色寥寥的双眸较之方才还要更为寡淡。甚至寡淡得太过,就好像水户所言只是件与他无关的风月事。倘若在柱间面前,这种刻意漠然的情绪几乎已是种孩子气般的恼羞成怒;如若有外人在此,此刻木叶二当家周身冷峭低沉的气压也无疑会使他胆战心惊。但是漩涡水户既非千手柱间,左右也不能太算外人。所以她只是在这阵凌厉到已有些无礼的逼视中不卑不亢地回望过去,沉着而坚定着,既不会因害怕而心生退让,亦不会因偏爱而有意纵容,只是面容平静地等待着千手扉间的回答。
      在意识到叔嫂间这阵突如其来的僵持并无意义后,白发青年料峭的眉目终于重新舒缓平和下去。漩涡水户迎向他的目光坦率到磊落直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这并不是对方的有意发难。
      “你何必担心……”
      然而他的未尽之言却被身侧之人陡然打断。“我并没有担心什么,”水户解释道,“他一直对我很好。你无法从他这样一个人身上挑剔出什么,但是即使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并不会将情爱挂在嘴边,当你真正爱他的时候,还是会期望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回应。”
      她的话语里全是惋惜,双眼中却不染哀色,甚至在对往昔的追忆里,偶尔还会侧漏出几分如少女般天真烂漫的神采。她自认半生顺遂,拥有尚未远去的战国时代里,多少人都从未加以体会的和平与幸福,因此再不敢向命运贪求太多。她所语所言并非在惋惜自己,所以才能眼无哀色。
      “扉间,你也不是会将情爱挂在嘴边的人。”
      扉间哑然。

      *

      他们在沉默中伫立良久,直到病房那头突兀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喘,才勉强将彼此脑海中那些错乱纠缠的思绪踟蹰着拉回现实。
      他们还未忘记此行的由来。只因柱间不愿遵从医护的叮嘱,吵嚷着非要搬回家中疗养沉疴,任谁劝慰都不起作用。水户无法,这才将扉间从忙碌不休的火影办公室里唤了过来。而病床上的那人在得知自家妻子竟为了这点小事去找弟弟告状后,一时气闷,便将病房里的人统统赶了出去。围观的晚辈们只道是人在病中难免心绪不宁,也晓得对此多加体谅,便不再打扰。只有水户明白,火影的交接事宜繁琐且冗杂,诸项决策又离不开扉间的敲定,他终日分身乏术,这段时间以来都鲜有闲暇来往医院奔波。眼下好不容易见到人之将至,柱间也只是想找个能与弟弟独处的借口罢了。
      她本不该插手此事,但到底还是心软。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未尽之言便是不可点明。只是在向扉间道别前,水户似是倏忽间又想起了些什么,突然将话锋一转道:“说起来,很多年前日向家的家主曾替家中的大小姐向扉间提亲。但是却被柱间断然拒绝了,说什么希望弟弟日后的伴侣可以是他自己的心爱之人。”她将额间掉落的一缕鬓发别至耳后,指尖擦过发缝中不久前柱间亲手插上的一朵小花时,面上也忍不住绽开一抹温柔到无可奈何的笑容。“政治的牺牲品只有他一个人就够了,虽然这话不会当着日向家主和我的面说出来,但是我想他在出言拒绝的时候,内心所想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千手扉间在漩涡水户留下的尾音中,动作生硬地扭过头来,放纵视线去追寻长嫂即将离去的背影。那朵蕊瓣皆粉白到几近透明柔软的小花就在这时闯入了他的眼帘,映衬出白发青年朱红眸底那一片纯粹到虚无的苍白。
      “日向的事,我并不知情。”
      水户也在这声干涩的嗓音中倏尔驻足。
      “我会劝服他在医院里老实呆着的。”
      最后就连他的声音也跟着变得苍白。
      水户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也许并不一定非要劝服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漩涡水户也第一次觉得,或许千手柱间确如扉间所言,是个任性惯了的人。“他想怎样都好,只是希望扉间可以表态。”
      至于表什么态,扉间没有问,水户也没有说。
      他们都是聪明人。

      *

      初代目火影的衰弱并非毫无预兆,只是谁也说不清楚,这预兆究竟开始于什么时候。
      后来千手柱间一病不起,五大忍村之间的关系也随之陷入了一片风雨飘摇之中。眼看忍者之神的病情每况愈下,处在风暴正中的木叶上下开始围着即将上任的二代目火影和风雨欲来的动荡局势打转,便再也没有人会去在意这些已与大局无碍的细节。
      只是整个木叶都知道,关于千手柱间突然病倒的这件事,身为他的弟弟,千手扉间却是全村最后一位知情的人。

      *

      刚刚离开忍术的地下研发室便接到一则最高级别的紧急任务,于是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在外的奔波,再到从木叶高层忤逆火影的意愿擅自传来的密函里得知兄长病重到不得不召回自己来主持大局的消息,千手扉间不眠不休地从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长途奔袭回到木叶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执行任务时未及换下的深蓝挂甲,整个人周身皆笼在一层血腥十足的森然煞气里。
      围在老师床头叽叽喳喳唠叨不休的猿飞日斩从来没有想过木叶上下还有谁敢在这个时候来踹火影大人的房门,却在预备着要开口怒斥来人时被身旁的宇智波镜眼疾手快地一把捂实了嘴巴。突兀出现在病房门口的千手扉间虽胡乱洗了把脸,鬓角的白发上却仍有显眼的污渍残留,甚至挂甲沾染的血迹也未清理完全。这位刚被木叶上下一致推举上二代目火影高位的人,向来在众人面前牢牢端着一丝不苟的作风,眼下却好似对自己这一身的狼狈视若无睹,只在掌心里狠狠攥着一沓白花花的文件,就那么阴沉冷峻地走到柱间床前,沉默到几乎有些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兄长略显憔悴的脸。
      病房中面面相觑的几位学生,皆在这位不速之客来者不善的气势威逼下噤若寒蝉,未发一言便彼此识趣地结伴离开了。大约就在转寝小春回身合上病房房门的同时,那沓文件被狠狠砸在了千手柱间的怀里,很快便从雪白的床单上散落满地。
      文件上的落款日期已是数月之前,那时千手柱间尚未病倒,围绕在他身边的亲友也不觉端倪,平和的日子寻常到几乎不值赘述。只有这几封由火影亲笔签发等候传达的文件,在千手扉间的案头被不动声色地扣下。它们是如此得不足轻重,以致于它们的存在甚至不曾被第三人所察觉。
      彼时的木叶还无从得知未来的变数将在短短数月内翻天覆地,火影的亲卫们也不敢想象他们能在千手扉间的眼皮底下对这些变数守口如瓶。就像后来心无余念的他们也无暇在意那些衰弱的预兆究竟该从何处深究一般,世人永远也不会得知的是,初代目火影的讣告早在这几封文件里已被他本人无心落笔。

      *

      记忆中总能顶天立地的父亲突然病来如山倒,千手家的长子立刻便慌了神,手足无措间只想到要马上请来二叔拿捏主意。似乎无论平日里总是大大咧咧的父亲在木叶内外闹出何种事端,最后总会被无所不能的千手扉间摆平,在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里,这种求援几乎已成为他们不假思索的习惯。
      然而这一次,千手柱间却拦住了他。
      初代目火影的意思非常明确。千手家族世代传承的仙人体质强悍如斯,他或许只是偶然病倒,不日便能痊愈,实在不值得为此而劳动整个木叶胆战心惊。家中长子却坚持认为扉间不算外人,父亲病重一事无论有意向谁隐瞒,都不应该将他蒙在鼓里。更何况父亲的病情到底或好或坏,晚辈们根本不大相信忍者之神的一面之词,执拗着非要请来村子里实力最强的感知型忍者一探究竟。两边一时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漩涡水户出来从中斡旋——既然柱间不舍得自己的弟弟为他担心,为人子女又怎能拂去他的好意。
      于是这件事便盖棺定论,成了千手家秘而不宣的机密,只由几位亲眷和影卫得知。千手长子知道父亲平日里与二叔来往甚是亲密,如今他突然蜗居在家闭门谢客,即便他们被迫下了封口令,仅凭千手扉间的精明,他也不会毫无察觉。后来随着柱间的病情逐渐加重,此前还能偶尔强撑着去火影楼办公的人最后也只得遵从医嘱住进医院,于是木叶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每日都要去火影楼公干的文职忍者们无法想象在千手扉间手下一边提心吊胆一边面不改色的日子该如何煎熬,便擅作主张去请教仍在病中的初代目火影。柱间见到一众下属提到自家弟弟时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有些好笑地安慰他们道:
      “只要你们有意隐瞒,便能瞒住。”
      虽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但后来事实确如千手柱间所言,这件已惊动木叶上下为之操劳的秘密,居然真的从未在精明干练的千手扉间面前走漏风声。直到旁观者清的千手桃华已看不过去,正预备着要亲自逮住扉间拆穿此事时,好巧不巧,自家堂兄突然向火影大人告了假,闷不吭声便一头栽进了忍术研发室里闭关修炼起来。这举动看在桃华眼里,无异于当事人已作弄不住,只想要刻意躲开这些根本无处遁形的风声。
      扉间的主动退场让饱受折磨的木叶众人皆大欢喜,只是柱间病重一事却无法就此不了了之。倘若初代目因为身体原因而长期不理政事,最后木叶高层总还要请回千手扉间来主持大局,到时这个秘密便不攻自破。然而病床上面对他人关心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千手柱间在当初阻拦长子告密时却并未打算得如此长远,此时的他甚至无暇去分心留意钻进研发室的弟弟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木叶的密探正将外界暗潮汹涌的消息一道接着一道地传至他的榻前,五大忍村已尽数知悉千手柱间卧病在床的轶闻。一时之间无论豪强亦或宵小,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上了木叶这块方寸之地。
      世人皆知千手柱间和漩涡水户的子女并没有继承木遁,忍者之神的传奇便只能到此为止,也算是这桩政治联姻里唯一的缺憾所在。然而彼时五影会谈早已落幕,尾兽也已分配一空,千手兄弟自然知道布局之子一旦落定便再无悔改的道理,便只能听从水户的安排,牺牲个人的自由来做尾兽的容器。至于木叶的未来又会从这一道缺憾中衍生出多少变故,已非他二人所能左右,便只求但全人事。
      失去了木遁的震慑,柱间尚在人世,木叶却已引来宵小环伺,这并不是多么意料之外的事。只是世间即使暂别忍者之神的威名,木叶也不会就此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后浪汹涌,总能为他守住初心。
      柱间明白世事不能尽遂人愿,只将子女的平凡视作一种成全,所以也未曾强求他们为从中守得千手家族的一席之地而踏入从来尔虞我诈的官场。他一生的功成名就已足够后世瞻仰,于是早已将功名看淡。只是在见到外界正风起云涌,膝下子女却只能围在自己的病榻前目光单纯到六神无主,什么忙也帮不太上时,昔日曾叱咤忍界的英雄人物也会从中生出一股力不从心的感慨。
      像他这样近乎传奇的政治人物,是生是死,何时生何时死,都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小事。直到生命的最后,他到底也没有在子女面前将这些说来冷酷的道理宣之于口。

      *

      “怎么了,让扉间来接任火影,不是一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吗?”
      柱间将手边散落的几封文件整理妥当,罕见地在面对自家弟弟气势滔天的怒火时,没有用插科打诨的玩笑话随意糊弄过去。只是面色依旧阴沉的白发青年却并未理会这套顾左右而言他的把戏,冰冷的目光只静静落在那些文件的签字栏上一段龙飞凤舞的笔迹里,颇具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眼见兄弟之间压抑的气氛没有得到半点缓和,于是千手柱间又转而调笑道:“难道是因为......”他顿了顿,轻柔的目光落在多日不见的弟弟身上,月余来多有憔悴的脸色也因此平添了几分生气。“明明自诩是感知型的忍者,却连兄长病重都没有察觉。你是在为这种事向大哥赌气吗?”
      或许是被这句违心之言彻底点燃了怒火,几乎脱口而出般,他不假思索道:
      “你一人活着两人的命,自然死得快些。”
      这些文件的签名栏上,笔走龙蛇间分明是千手柱间的笔迹,银钩铁画里写的却全都是千手扉间的名字。
      万物有灵皆盛极而衰,大哥的身体自从终结谷之战后便大不如前,身为感知型的忍者,他早就有所察觉。只是森之千手的仙人体本就比常人强健不少,那时宇智波斑已死,即使柱间的实力不复往昔也没有关系,木叶还有他在。
      他当然明白,柱间签错署名,不过是在暗示他来起手接任火影。
      他总以为时日尚早,却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
      “你说得对。”
      兄长仰靠在病床上冲他招手的动作,似乎在向他示弱,又似乎是要他妥协。这时想来,虽然他早已获知个中隐情,却未曾真的亲眼见过柱间的病中模样,便鬼使神差般当真上前了两步,鲜有如此温顺地服从了对方的意愿,在那张雪白的病床前单膝跪下,只为确认眼前这幅神采荡然的面孔确实属于记忆里那位英明神武的兄长。
      柱间伸手去握他的掌心。
      “这辈子我将你保护得很好,是比建成木叶还要让人了无遗憾的事情。”
      不知为何,此刻从弟弟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气,竟比床头访客留下的花香还要让他安心。
      “可是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保护你了。因为我发现,我也不是那么的无所不能。”
      说出这句话的兄长,那时他的眼里尚有光。
      可是这间为了照顾火影而临时隔开的病房里实在太过空空如也,倘若屋里真有一线光亮存在,或许这光亮本身,便是扉间自己。
      这光在对方的注视下终于变得明灭不定,甚至倏尔湿润起来。至于心中零落纠缠的万缕千丝,也在开口时化作一声宛如自嘲般的长久叹息。
      “其实早就有了吧,这种厌世的念头。”
      他轻轻回握住柱间有些湿冷的手掌。
      凡人终究是凡人,无论是生死还是纲常,他们有太多的东西无法为彼此左右。

      *

      与抓捕尾兽相比,对五影会谈的提议反而因为其余四大忍村暧昧不明的表态而迟迟无法促成。尾兽真正被分配出去的时候,已是转眼之间的五年过后。
      五年的时间里,木叶的发展也不再局限于基础框架的搭建,而是逐步深入到细枝末节当中,最为明显的标志便是医疗部的成立以及三人小队模式的落实。千手柱间最为看重的学童教育本该被放在这份建设计划的首要位置,却因为各种因素的左右而迟迟无法展开。战争为木叶留下的忍者数量毕竟稀缺,想要从中找到能够担任教师一职的合适人选则更加困难,从头培养又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更何况村子现下根本拿不出可供教学使用的文本素材,于是有关忍者学校落成的事宜反而成了所有计划中执行起来最遥遥无期的那个。
      为了促成这项规划早日落地,那段时间千手扉间几乎将全部身心都扑在了木叶下一代的教育建设上。先是确定孩童入学的年龄和学制,应读的学科以及考核标准,老师的教学资质和授课模式。再根据定下来的章程从注册有名的成年忍者中挑选品性学识都足够胜任的年轻人,送去火之国的大都市进行统一培训。各大家族中那些满腹经纶的智者也在火影的授意下被一一召集起来,分门别类地负责起各个学科□□材的编撰。
      这些德高望重的长者在各自的家族中通常也肩负有教育下一代的重任,此时被团成一股合力,在教材编撰一事上自然也事半功倍起来。很多基础学科的教材框架很快便初具雏形,然后被一一送到千手二当家的案头等待过目,再经由火影的确认方可规定方向,之后便只等各位学儒向内填补细节。
      但是并非所有的科目都进行得这般一帆风顺,忍术和历史便不幸成为其中最让人头疼的存在。家族之间早已习惯了忍术秘授的传艺形式,本就对学校的建成与否满不在乎,只将其看作是使寒门子弟受益的门路,反而于己有损,自然不会配合火影的命令而交出各家绝学。这块烫手山芋最后被扉间全权托付给自家大哥处理,放任他尽管随性按自己的心意行事,哪怕撒泼打滚哭闹不休也好,最后务必感化各位族长,并不需要那些使各家成名的不传之秘,但多少也要为学校的建设聊表心意,如此便算了事。自己则专心对付起历史一门来。
      忍者究竟从何而来,不同的家族中往往流传有不同的传说,其中总有些不谋而合的情节,求同存异间也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轮廓。最难处理的反而是战国时代的家族史料。战争的频发将习之无用的文化教育贬到了最末等的地位,即使是在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中也很难找到多少博古通今之人。流传下来数量寥寥的史籍资料不是因为战火的摧残而残缺不全,便是因为措辞的晦涩而难以读懂。又有不少如羽衣一般的家族就此湮灭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从此不复得见,向后人复述他们的故事便变得更加困难。莫说是字句斟酌的战国史书,此刻只是一本薄薄的入门教材,那些日夜围坐在办公室内讨论不休的学究们也能就内容的编排一事而争吵到天昏地暗的地步,哪怕已嚷嚷成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也不肯向彼此退让分毫。
      这些学者在战乱时代对自己的家族难有贡献,自身在族内也无甚地位可言,如今好不容易捱见了和平的到来,终于有了一展毕生所学的舞台,竟个个都端起了读书人的架子,脾气一个赛一个的强硬。再加上他们又都是伶牙俐齿之辈,在唇枪舌剑的交锋之中也能做到字字珠玑,任何微末的细节都绝不肯含糊了事,连向来以善辩闻名的千手扉间也不得不对此甘拜下风。
      由于外人并不清楚各科教材的编撰一事,参与讨论的人又被高层下了封口的禁令,那段时间不明所以的木叶上下便在千手扉间阴森可怖的情绪里陷入了一片人人自危的恐慌中。其中最倒霉的莫过于整日来往火影办公室的文员,尤其是在火影大人与扉间大人同时在场的时候,个个都战战兢兢到唯恐在汇报时因说错一字而触动某人的霉头,又或是因为初代目不过脑子的失言行为而不幸沦为其弟发泄不满的出气筒。这种时候即使是经验老道的前辈,在经历过一场扉间大人毫无保留的思想教育后,也只有两腿发软两眼发黑的份,更别说那些愣头愣脑的年轻人。一时之间,关于工作压力太大的投诉几乎淹没了柱间的办公桌,连身为扉间密友的猿飞佐助也在被对方火力全开地折磨了两次三番后,跑来向这位为人兄长的大哥求教,木叶村内到底是谁惹恼了这尊大神。
      身处风暴中心以至于精神已经被摧残到麻木的千手柱间顶着所有人的美好期望,终于在某个傍晚鼓起了成仁取义万死不辞的勇气,自投罗网送上门去,同自家弟弟作疏烦解闷的谈心。
      彼时扉间正埋头翻阅新定的初稿,正是自千手与宇智波结盟前后到终结谷一战结束之时的整段近史,该是所有部分里因为当事人尚存而争议最小的部分,却也花费了两月有余才最后得出这几张薄薄的文书。简短的记载内逐字逐句都历经打磨,但求不论褒贬而正视史实,扉间却觉得这样严谨的措辞并不适合心性尚未成熟的孩子,又想到倘若再推倒重来一次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心下正因此事而烦闷不已。
      偏偏千手柱间就挑了这么个时间节点,挂着一脸生硬的笑容凑到了他的枪口上。
      “已经定稿了吗?”
      一颗黑漆漆的脑袋大喇喇地探进视野里,将他稍有头绪的思路倏尔打乱,千手扉间面色不善地将兄长一把推开,双手环于胸前,语气轻蔑地哂笑道:“这点进度连十分之一都不及,照这样下去,恐怕连你儿子都赶不上第一批入学了。”
      柱间不假思索便接话道:“是不是过于严谨了?”话音刚落便被弟弟面色不善地狠狠瞪了一眼。
      “史书是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还能杀人于无形的利器,大哥觉得它不值得被如此严谨地对待吗?”
      对方盛气凌人的威势使初代目火影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我只是没想到最难的一件事会是建学校。”他挠了挠脑袋,在弟弟沉默冷峻的逼视下尴尬地挤出一抹笑容,“倒是不知道能不能亲眼看到它的落成。”
      或许那一抹难以查明的预兆,早在这个时候便已有了痕迹。
      最后双方的视线皆因这句无心之言而在一阵难耐的沉默中彼此错开。千手扉间微抿双唇,低头去看逐张排开在案头上的那份文稿。这些被记录在册的情节仍历历在目,如今落成白纸黑字,再从字里行间去回忆那些沐风栉雨,刀尖舔血的日子时,却叫人油然而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的柱间略显笨拙地挠起了头发,脑袋里急急转着可以拿来分散弟弟注意力的闲散话题,却一时也失了主意。于是这段尴尬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千手扉间的目光落向面前文段中的某一行列,严肃规整的语句里正一板一眼地描述着千手宇智波正式结盟前,柱间与斑之间那场旷古烁今的战斗。
      很快柱间便注意到了一语不发的弟弟正在低头看着些什么。
      因为他听见扉间突然开口问道:“那时选择在族人面前自尽的大哥,确实是存了厌世的念头吧。”
      那时是哪时?千手柱间在对方随兴而起的话题里有片刻的怔愣,直到看清弟弟目光所在的那行文字时,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所指为何。而问出此话的扉间似乎也并不是为了从他口中讨得一个答案,或者说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所以才会将问题问出口来。于是不等柱间回答,他便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了下去。
      “或许宛如神明转世的大哥,来人间的任务便是了却这场宿敌之间的战斗。那时战斗已分胜负,对手也心如死灰,所以神明在人世间便了无牵挂了。族人也好,木叶也罢,不是还有宇智波斑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中忽而闪过几抹狠绝。
      “但是他不是那个值得托付的人。外界总说大哥大公无私,对宇智波一视同仁,若非他的弟弟私心作祟,或许木叶的第一任火影也可以由斑来做,终结谷之战便能就此幸免。可惜打碎宇智波的这种春秋大梦,公理便已足够,根本不需要劳动私心。”
      “为了弟弟便在战场上丢下群龙无首的族人独自离开,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木叶被交托到这种人的手上。”
      那时的柱间已然后悔,但最先说错话的人是他自己,没有及时转开话题的人也是他自己,此刻又有什么立场去强求扉间住口。在兄弟二人间这场突如其来的小小风波中,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此行究竟为何而来,最后也只牢牢记住了一件事,那就是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在弟弟面前轻易泄露关于生死的任何话题。
      而扉间的话还没有说完。
      “大哥,其实你才是有私心的那个人,对不对?想一直与他并肩作战,因为只剩一个人的话实在是太寂寞了,却又没有人能读懂你的寂寞。所以大哥的一部分,想来也一并陨落在终结谷之战里了吧。”
      “大哥,你没有错,这个世界上可以与你并肩的人,只有他。”
      那时扉间抬头看向他时,双眼中涌动的不知是名为失落,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
      无论那是什么,都已叫他目不忍视。
      “即使没有斑,水克火而生木,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他的话音落地时,扉间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是在记忆里的那个傍晚,他最终也没有问出口来。

      *

      那些文件还散落在他脚下,可他心头的怒火却不知在何时已悄然泯灭了。
      即使这位病人着实不太听话,他又有什么理由来生他的气呢?或许他也在诸如“忍者之神”之类的奉承中迷失了理智,真的将兄长当做转世的神明来看待。但千手柱间到底只是一介凡人,而生死之事,本就不是凡人可以左右的。
      在那暗无天日的研发室里,他不是对此早就深有体会了吗?
      无能为力,无论是选择面对还是逃避,都只有无能为力。
      哪怕他们是在战国时代的阴霾里,徒手创造下如此神迹的人。
      就在这场对话沉默的间隙里,柱间从身后的软垫里起身,伸出另一只手臂去将跪在床前的那人抱得更近一些。贴在胸膛上的挂甲冰冷刺骨,还带着早春宿夜未干的寒意与归客一路奔波的风尘,是此刻这个充斥着浓郁药香的房间里,千手柱间最为想念的烟火气息。
      他还记得,上一次抱住刚从战场归来,还带着满身血迹的弟弟的场景,正是父亲去世的消息刚传到千手族中的时候。只是那时的他尚且需要扶持住弟弟微微发颤的身体,如今的他却虚弱到需要弟弟的身体以作扶持。
      他还记得,那时扉间的双眼中全是悲愤与哀恸相交杂的情绪,浓稠到几乎要与全身粘稠的猩红作交融。
      却唯独没有泪。
      “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呢?”他漫无目的地想,也漫无目的地问。
      他们明明都是要强的人。哪怕仍是少年的时候,也只有在躲进大雨中时,才会放纵自己宣泄开一些用来嚎啕的情绪。
      从未向旁人有过分毫示弱的人此时却任由他抱着自己,听不出情绪起伏的声音也从他的怀抱里闷闷传来。
      “不记得了,大概也与千手柱间有关吧。”
      他想起来了,是他擅作主张要在族人面前自尽的时候。
      确实与千手柱间有关。他哑然失笑。
      当扉间松开他的时候,他才发现对方的鼻腔里没有泣音,两颊上也没有泪痕,朱红色的双瞳中仍是往常那副收敛得恰到好处的神色。一切都平静如常到就好像刚刚这两句对话,只是柱间在重病时因精神恍惚而产生的片刻错觉。
      只有两人自始至终交握一处,仍在微微颤动的手掌,无意中泄露了彼此的全部心神。
      “我一直想问,那个时候究竟是什么从厌世的念头中留下了你?”
      “是你啊。”
      “一直都是你。”
      千手柱间说出这话的时候,那些兄弟之间的隔阂与心结,解不解开都已无所谓了,千手扉间想。因为他们当真已时日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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