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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药炉烟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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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起,梅蕊飘香。
深冬的天气,屋外院子里早厚厚地落了一层白雪,储秀宫内却是暖融融的,香炉里焚着龙涎,淡淡的香气氤氲开来,一室皆春。
宫灯是晶莹透明的白玉雕琢成梅花形状,做工极其精美别致,细嫩莹润的五片花瓣包裹着中间数根形若花蕊的细小的红色蜡烛,将整间屋子都笼罩在淡黄的光芒中,更显温馨。
今天是除夕。皇宫里最热闹的一天。
但身处储秀宫中,却听不到外面的丝毫喧闹之声。这里只有沉郁静谧,心碎绝望的沉郁,看破红尘的静谧。
床上的女子静静地熟睡着,乌丝散落于枕畔,绝美的面容却是一片苍白。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仍轻轻蹙着秀气的双眉,面带忧伤。
我默默地坐在床边,凝视着她安静的睡颜。
其实这数月来一直如此,我日日进宫,陪在她身边服侍她吃药,用膳,安寝。给她讲府里两个孩子时不时会闹出来的笑话,或者为她弹一首清淡舒缓的曲子。所不同的只是,今夜是除夕,阖宫夜宴,康熙却独独恩准了良妃不用出席。
我努力了很多,但良妃脸上的笑容仍是越来越少,还经常会望着一个地方怔怔地出神。
她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或许这一次,是真的累了…
她的身子一向虚弱,这段时间更是如此,经常会咳嗽不断,面上也没有血色,单薄得好像风一吹就倒,雨一淋就化了一样。我看着她一天天的消瘦,一天天的失神,心中就像吞进了黄连,满满的苦涩。
今天的除夕宴我亦同康熙告了假,一是因为放心不下良妃,二是…我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表面的其乐融融下面,掩藏着各异的心思,我不想面对那些我分明熟悉,却已经不再真实的人。
窗边的药吊子上用文火慢慢地煎着药,飘过来一阵阵草药香气,混合着屋子里淡淡的龙涎香,一点一点,氤氲,飘散。
储秀宫向来焚的是龙涎香,这是天子御用的香料,若只是因为我闻不得苏合香,康熙也不必特意从他的份例里分出龙涎香来赐给储秀宫,宫里各式香料从来是不缺的,东宫里用的棋楠香便是一种很好的选择。只是自从我出世至今,康熙便一直以这个理由将龙涎香送来储秀宫,我出嫁十三爷府之后康熙更是将这种恩典变成了两份,日日派人不间断地送着。我心知他与良妃之间定是因着这龙涎香有过一段因缘,只是不明就里,也猜不透其中的关窍。
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起,我蓦然转头。
跨进门来的是一个月白色的身影,那人缓缓走到床边,抿唇看着床上的人,半晌也没有言语。我站起身来屈了屈膝,轻轻唤了一声:“八哥。”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淡淡微笑了一下,点点头:“辛苦你了。”
我轻轻摇头:“侍奉额娘本是分内的事,又何谈辛苦。”伸手一指自己方才坐过的绣墩:“八哥坐吧,额娘晚上的药想是煎好了,我去端过来。”
他摇摇手止住我,轻声道:“我来。”
他说着便走到窗边,伸手取下药吊子,拿过桌子上的碗放好,便用手巾垫着慢慢地滤起药来。
一别数月未曾相见,良妃想必是已经惦记得紧了。只是怕我担心,所以未曾说破。我望着窗边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垂下眼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靠近床边低低唤了几声,床上的人轻轻嗯了一声,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
我轻声道:“额娘,该吃药了。”
良妃轻轻点点头,冲我微笑了一下,八阿哥也正在这时端着药走过来,良妃向上抬眼,看到他,怔了一怔,喃喃唤道:“禩儿?”
八阿哥淡淡一笑,轻声应道:“额娘,是儿臣。”
“禩儿…”良妃又低喃了一声,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猛地撑起上身,急切地坐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禩儿!”
八阿哥愣了愣,我忙接过他手中的药碗,他向前走了几步,便贴着床边跪下来,仰头道:“额娘,是儿臣不好,这段时日没有进宫给额娘请安。额娘身子不适,儿臣未能侍奉左右,还劳额娘费神惦记,实在是不孝,还请额娘责罚。”
良妃伸出手,轻轻抚摸八阿哥的脸颊,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只道:“快起来,不用这样。额娘知道这段时间你们都不方便进宫,额娘不怪你。快坐下,让额娘看看你,都瘦了…”
八阿哥在床边坐下,我将药碗递过去,他接过,低下头去拿着勺子搅了搅,抬起头来微笑道:“额娘,先喝药吧。”
良妃轻轻点头,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八阿哥。
八阿哥舀起一勺药,轻轻吹凉,慢慢送到良妃唇边,良妃张口将药喝下,却仍是盯着他,仿佛连眨眼都舍不得。
走出储秀宫的门,八阿哥问我:“额娘为什么会忽然病的?”
鞋底踩上厚厚的积雪,松松软软的,带着轻微的咯吱声。一丝丝冰凉顺着脚底蔓延开来,我垂头去看,绣鞋的顶端被雪水浸湿,海蓝色变成了深邃的墨蓝。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若是说了实话,他的心情会是怎样?愤怒,怨恨,自责,总之是不好过的。我不能同他说,良妃实际算是受了他的牵连。但是,我要如何回答他的疑心呢。
轻轻抿唇,我开口道:“秋冬之交时气不好,天气骤冷,额娘又是一向身子弱的,一个不留神间就病倒了。太医倒说,无甚大碍。”
八阿哥沉默了半晌,我偷眼去看,见他敛了神色,似在打量院中枝桠横斜的梅树。半晌他道:“若果真是受了寒气,不会这般萎靡。我冷眼瞧着,额娘这病似是由心里起,药石于她无益的。”他停住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来看着我,轻道:“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你们受了什么委屈?若果真如此,可莫要瞒着我。”
我缓缓摇头,淡笑道:“真的没有怎么,只是受了些凉。也可能是这些日子来看不着你们,心里不踏实吧。八哥不用担心,一切有我,我不会让额娘受委屈的。”
八阿哥微蹙了眉,长长吐出一口气,道:“这些日子实在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府里面两个孩子也是闹人的。一家的主母不好当,其他的人呢?没有给你气受吧。”
我只淡淡一笑:“我是十三爷府的福晋,谁会给我气受。你放心吧,我很好,现在不过每天忙些,府里的孩子们也都有底下人帮我照应着。倒是你自己要当心,周全好自个儿才能让额娘塌心些。汀璃姐姐呢?她最近可好么?”
“她好,只是为怕添麻烦,这段时间不敢去你那儿走动。”说话间我同八阿哥已经走到了内宫的门口,八阿哥看一眼等在永巷里的马车和车下侍立的小东子,点了点头:“这样晚了,快些回去吧,十三弟怕是还等着你一同过年呢。路上小心些,雪夜湿滑,多点灯烛当心跌倒。”
我点点头,他扶着我上了马车,我回头同他告辞,便自回府去了。
储秀宫的梅花在冬日里盛开,一丛丛洁白的玉蕊,恍若瑶池仙境。
美景如斯,我却无暇欣赏。
匆匆穿过院落走上台阶,推开两片雕花的木门,室内融融的暖气便迎面扑来,混杂着熟悉的龙涎香气。
我走进屋内,立刻有小宫女上前来为我解下沾了雪的大氅。我掸了掸身上的雪花,接过她奉上来的暖手炉,便向内室走去。
珠帘轻摇,幔帐环绕,镂空雕刻着梅花的紫檀木床上,女子仍在熟睡。
床边的桌案上烛火未熄,兀自轻轻摇曳。
我皱了皱眉头,随即转身来到外间,轻声唤来一个小宫女,问道:“额娘昨天晚上几时睡下的?”
“回十三福晋的话。”小宫女屈膝行礼,亦轻声道:“娘娘昨天歇下的倒是早,但是躺在床上又走了困,翻来覆去睡不着。将近四更天时奴婢听见娘娘起身了,进来伺候娘娘又说不用,只是披了件衣服一个人坐在桌案旁边,奴婢也不晓得娘娘在做什么。后来天都快亮了,娘娘才又上床躺下了,这便一直到这会子。”
我点点头:“你下去吧,把额娘的药熬好了叫人送来。”
她应声是便退下了,我复又轻轻走进内室,来到桌案旁边,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素笺,上面写了寥寥几行字,我拿起素笺,看时,是一首小词,没有题目,也没有落款,随意,简单,像是信手而作。
雪樱摇落泪偷垂,紫玉无声恨暗随,琼酿未饮肠先断,对空杯。
东风微送寒灰冷,玉钗轻拨心字非。香消魂断花落后,泣者谁。
以前看到过良妃的字,一手清丽的女儿体,一见之下便知是临过闺阁名家,柔和而不绵软,妩致而不妖媚,清清淡淡,飘逸出尘,如其人一般美丽得令人不敢亵渎。但这一首短短的小词,却是颤抖拖沓,数处笔力不继。我不敢想象良妃在深夜独对孤灯之时,是如何写下这些绝望的文字的。
为什么在面对一个情字的时候,本应心如止水的空谷幽兰也会这般放不下呢。
放不下,苦的只能是自己啊。
床上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我忙放下手中的素笺,快步赶到床前,俯下身子看着慢慢睁开眼睛的良妃,轻声询问道:“额娘醒了?儿臣服侍您起身吧。”
良妃看着我,淡笑点头。
这略带苦涩的强颜欢笑却让我的泪险些夺眶而出。
服侍着她起身梳洗过后,我扶她坐在梳妆台前,站在她身后用木梳轻轻梳着她垂至椅面的长发,良妃始终未发一言,半晌忽然悠悠叹气,开口道:“这个时节,梅花开了吧…”
我轻轻应道:“是。”
“把窗子打开。”
我一怔,忙笑着劝道:“额娘,太医说您的身子刚刚好一点,现下吹不得风。这梅花一时开不谢的,不若改日再赏吧。”
“无妨,把窗子打开。”良妃固执地坚持,我无奈,只好走到窗边,将窗子轻轻推开了半扇。
良妃起了身,缓缓走到窗前,站在那里静静凝望着满院的素白。
我连忙取过一件厚披风覆在她的身上,又往她的手中塞了一个暖炉。
良妃站在那里任我摆弄,视线只是怔怔地盯着院子里的梅花。
小东子却在这时站在门边向内探头探脑,我看了看良妃,一边走到他身旁,他便凑过来,低声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
我心中一跳,转过头盯着他,喜道:“真的?”
小东子眼中也带着笑意:“这样的事,奴才怎么敢欺骗福晋。”
良妃的声音从窗边传过来:“怎么了?”
我挥挥手遣退了小东子,走到良妃身旁笑道:“额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良妃转过头来,看着我温柔地笑,示意我说下去。
我道:“若含有喜了,她现下有了九哥的孩子。”
良妃怔了怔,随即那一双凤眼便轻轻弯起来,左颊边也若隐若现,浮起了一个浅浅的笑靥:“是么,真好。那孩子…老九总算是没辜负了她。”
我还想说些什么,良妃便又道:“现在天还早,你过去看看她吧,顺便帮额娘带点东西过去,有日子没见了,若含是个好孩子,她服侍我一场,我不能亏了她。”
我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她,良妃又笑:“额娘没事的,不用担心。”
我点点头,略略屈了屈膝,轻轻退下。
第二次站在这座府门前,我发觉自己更加踌躇。
刚刚在储秀宫那一瞬间的犹豫不全是因为良妃,我担心她的身体,但我更担心,我现下即将要面对的境况。
这座有他的府邸。
没有胤祥在身边,或许我不应该再踏入是非之地。
但我不忍拂了良妃的意。
站在府门前深深呼出一口气,我提步跨上门前的石阶,刚要伸手去扣动门上的铜环,朱漆大门却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我愣在当地,与开门的人面面相觑。
那人亦睁大眼错愕地看着我,半晌无话。
怔愣半晌,我回过神来,略一屈膝垂眼道:“妾身见过九哥。”
面前的人没有回应。
我直起身子,慢慢抬起头,见他仍旧只是看着我,眼神已经从错愕渐渐转为了平静,但仍是没有动,亦没有开口说话。
我抿了抿唇,轻声点明来意:“妾身是想来看看若含的。”
九阿哥扯了扯唇角,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便将眼神慢慢移向了别处不再看我。
我垂下头,捧起手中的包袱,顿了顿,又道:“既然府中现下不方便,便烦请九哥将这些物事交给若含,这里面有额娘的赏赐,也有妾身的一些体己。妾身今天只是想来看看若含,没有旁的事,那妾身便先告辞了。”
我将包袱塞进他的手中,转身往回走,刚迈出一步,手腕却被他一把拉住。
我顿了顿,回头看他。
他又飞快地松开了手,眼神别扭地四下游移,只道:“没什么不方便的,既然都来了,进来看过了再走吧。”
说完便回身向府里走去,我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将我带到若含的院门前便站住了脚,示意我自己进去。我一个人走进院子,进得房内,视线四下一扫,便看到若含正坐在迎窗榻上,低头做着手中的针线。
我笑道:“别老这么空着头,仔细过会子头晕。”
若含闻声抬起头,见是我便是一怔:“十三福晋,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我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伸手解下肩上披着的大氅撂在一旁,向那包袱示意了一下:“那里面的东西是额娘赏下的,还有一些我自己送你的小物件。既然有了身子便好好养着,有什么活计让底下人来做,别累着自己。”
若含的俏脸微微泛红,低声道:“她们的针线不好,做出来不够精致,妾身左右闲着没事,这一点半点累不着的。”
我看了看她手里的花样子,笑问:“是给孩子做的?”
若含的脸更红了:“不是,是想给九爷绣一个香囊…”
我闻言垂了垂眼,轻轻笑了一下。若含放下手里的活计起了身,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送到我面前,我伸手接了,忙道:“莫要麻烦了,仔细身子。”
若含垂下头轻抚着肚子,笑道:“刚刚三个月,哪里便这样金贵了。”
我惊道:“已经三个月了?”随即一笑:“看来等到荷花开了的时候,这九爷府便要添丁了。”
若含连耳根都红得透了,只是垂下头笑而不语。
我笑着扶她到床边坐下,轻道:“不逗你了,我问你个正经的,九爷现下待你如何?”
若含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垂下头道:“很好。”
“真的很好?”
“嗯。”若含点点头:“他平日很护着妾身,心很细,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也能想得很周到。而且现下妾身有了身子不能侍奉,他也几乎不到别的夫人房里去,天天晚上,还是来这里…”
我低下头,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担忧这份偏宠带来的危险。
若含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抬头看她。
她亦抬起头来,看着我淡淡微笑:“虽然妾身知道,所有这一切不过都是妾身偷来的,他每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心里想的人都未必是妾身。但是福晋,妾身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愕然不解,喃喃道:“什么意思?”
“福晋您说,会经常想着一个人,想看着他,抱着他,陪在他的身边,想看他开心看他笑,只要他好,便什么都无所谓,有了这种感觉,又该当如何?”
我默然半晌,方道:“你真的动情了?”
“妾身也不知道。”若含垂下头,低声道:“左右便是这样吧,他是妾身这一辈子的依靠,不这样又当如何。其实妾身私下里告诉过自己,不能把心留在这种会受伤的地方。但是他到底是我孩子的阿玛,是与妾身日日同床共枕的人。妾身控制不了自己,这样也好,可以不必那么辛苦。”
听着便觉一阵心酸,我张开口,若含却伸出手指轻轻按住了我的唇。
“不要说那三个字。”她说:“不是福晋的错,都是命…”
从若含的房里出来的时候,时已近晌午。
我默默垂着头走出院子,一抬头,却看到了倚墙而立的那个人。
他低垂着头,双手环在胸前,似乎就那样站了很久很久,冬日浅淡的阳光从云间漏洒下来,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影。
我轻轻唤了一声:“九哥?”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勉强笑了一下,道:“已经看过若含了,东西也送到了,妾身就不多打扰了,妾身告辞。”
我轻轻屈膝,他仍旧看着我,神色平淡,却仿佛极力隐忍着什么。
他在这里等了一个上午。
那种平淡背后的隐忍令我害怕,站直身子,不敢再做过多停留,我转身便朝府门的方向走去,步履匆匆。
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我还未及回身,身子便忽然紧紧地被人拥住。
我一惊,感觉自己身子倏然一僵,动弹不得。。
他紧紧地拥着我,却只是一瞬间,又用力将我推开。
我踉跄一步堪堪站稳,却是睁大眼睛,连转身的勇气都失去。
身后是他极力压制的喘息声。
僵愣了好久,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颤声道:“九哥,如今若含有了你的孩子,她的一颗心全在你身上。她和孩子都是值得你去珍惜的人,请自重。”
身后寂静半晌,忽然传来低低的苦笑声。
我仍旧不敢回头,却听他低声苦笑道:“她的心都在我的身上,可是我自己的心,却连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听他这样说,心下更加慌乱。不敢再多想,只是拔脚飞快地向前跑去,只想快些离开这个令我不知所措的人。
他没有再追来,我就这样冲出了九阿哥府。
却在转过墙角的时候,在树丛后看到了一个深褐色的身影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