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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菡萏香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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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八年,三月。
康熙在太庙复立太子,告祭天地,宗庙,社稷。
这一场闹得人心惶惶的风波总算得以暂时平息,表面看去,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安安分分地做着各自分内的事。事情似乎依旧照着原有的轨道发展,不曾有过转变。
只是平静的湖水下面翻涌的暗潮,人人都心照不宣。
复立太子的次日,康熙下令将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晋封亲王,七阿哥胤祐,十阿哥胤俄晋封郡王,九阿哥胤禟,十二阿哥胤裪,十四阿哥胤祯封为贝子。
皆大欢喜。
可是,不知是疏忽还是刻意,晋封的圣旨上,偏偏漏掉了胤祥的名字。
于是众人都在纷纷猜测,十三阿哥怎么了。
其实历朝历代,皇子的失宠都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太阳照样东升西落。那些在利益场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官员们也实在不应对此事感到惊讶,但这一次对象是十三阿哥,似乎就让人费些捉摸。
毕竟之前的那许多年里,胤祥所蒙受的圣眷有目共睹。
从一出生开始,他就连名字都有着一段让人津津乐道的来历。
据说他是继八阿哥之后第二个被康熙抱过的皇子,康熙抱着他笑着说出了一句话:“国家兴隆,必有祯祥,朕的十三阿哥有名字了,就叫胤祥!”
从他长到十三岁开始,到废太子之前,康熙大大小小的出游巡查,扈行人员中从来没有哪一次少了他的名字。
然而他的圣宠从来是有增无减,十六岁那年陪同康熙南巡,行至山东,康熙撇下同行人员中年长的四阿哥,命令他一个人前去祭泰山。
泰山在历代帝王的眼中都是神圣的,祭泰山与祭天告祖有着相同的意义。胤祥那时虽说不上年幼,但也实在是年轻了些,因此上这件事着实耐人寻味。
可是现在正当复立太子,普天同庆之时,喜气洋洋的晋封圣旨上,却没有十三阿哥的名字。
甚至连小他两岁,还受过康熙责罚的十四阿哥都被封为了贝子,可他就像是在康熙的记忆中凭空消失了一样,无论对外对内,他的名字和与他有关的事情,康熙都绝口不提。
于是有很多人都认为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令康熙失望至极的事,以至于彻底失了圣宠。
但这很多人里,不包括我在内。
康熙对胤祥的疼爱我一直看在眼里,说是喜欢也罢,是愧疚也罢,总之对待这个儿子康熙与旁人是不同的。胤祥的倔强与不领情,康熙从来不加责怪,反而千方百计想着维护他这耿直的勇气。但这番良苦用心,似乎,胤祥自己并不曾领会。
但在那一层面纱被最终揭开之前,我都不能告诉胤祥这一切。
胤祥的失落表现得并不明显,但我仍能一眼看出。每一次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双原本就平平淡淡的眼睛里,都会笼上一层浅浅的,不易察觉的黯然。
我想安慰他,但最终发现自己能说出口的话都是那样苍白无力,就只能那样静静看着他,欲言又止,然后感觉到自己胸口里有个东西一直在隐隐的疼。
胤祥却笑得云淡风轻。
他说:“如儿,没有关系,我终于能好好陪着你了。”
他说:“以前总是太忙,忙到顾不上你和孩子。现在我终于能守在你们身边了,为什么要不开心?”
他说:“其实这样也很好,让这个皇宫把我忘了,我也就能把这个皇宫忘了…”
只是忘了,谈何容易。
四月,梅花凋谢,桃花盛开。
储秀宫的院子里一片消颓,皇宫内院却是处处笙歌处处春。
良妃仍旧缠绵病榻,不再像年前那样整日昏昏沉沉,却也再回不去从前的恬淡闲然了。但尽管憔悴,她仍是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那天刚刚回府,玉晴就朝我扑过来,我牵着她的小手往房间走,随后而来的湘儿脸色黯然,她走到我身边,低声道:“福晋…”
我见她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
湘儿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嗫嚅道:“若含的孩子没了…”
我正低着头逗着玉晴,脸上的笑容在刹那间凝固。倏然抬头看向她,一字一顿问道:“怎么回事?”
“听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没了…”湘儿怯懦地看着我,我听了她这句话,脸上的笑容渐渐转成了冷然。
晴儿仰着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摸了摸她的头,心底里划过了一声冷笑。
六月,荷花盛开的时节。
那个坐在荷池旁的女子真美,长发如流水一倾而落,遮住了半张侧脸,只露出浅浅的轮廓,影影绰绰间引人遐想。身上只穿了一件淡绿色的亵衣套着轻飘飘的纱袍,夏日的风吹来,都显得有几分单薄。
她正低着头,伸手抚弄着池畔田田的莲叶。
我轻轻向前走了几步,却在距离她一丈之遥的地方站住了脚。
女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头向我的方向看过来,视线与我相撞时,她微微愣了愣,随即唇角扯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她轻轻唤我:“福晋…”
我抿抿唇,盯着她看了半晌,提步走过去。
她拍了拍身侧青石的空位,我就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只凝视着她,不语。
她轻轻一笑,眉眼弯弯,颊边浮起淡淡的一个笑靥:“你来了,真好。我觉得…还像从前一样。”
我仍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心中隐痛。
明明痛着,为什么要强装坚强。
若含见我一直看着她不说话,便又是温柔地一笑,转过头去继续抚弄手边的莲叶,阵阵清甜的香气随着她手中的动作幽幽地散发出来,氤氲在空气中。
半晌,她才轻声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这一次是我不小心,如果有下一次,我一定会仔细,不能再做这么不负责任的娘亲了。如果有下一次…”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一颗很大的泪滴突然间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如果有下一次…
我心里一颤,抬起头担忧道:“若含…”
若含就像没有听到我的轻唤,素手轻轻攀过离她最近的一朵盛放的荷花,缓缓俯下身去,轻轻嗅着荷花粉嫩柔润的花瓣,低声道:“福晋,你曾经说过,等到这荷花开了的时候,这九爷府,就要添丁了…”
“可是现在荷花开得这么好,我的孩子却化成了一滩暗黑的血水,永远离开了我,到天上去了…”
我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将她揽住,她靠在我的怀里闭着眼睛,泪水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
我叹了一口气,在她耳边低声道:“若含,你告诉我,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没的?”
若含紧紧地闭着眼,轻轻摇头。
我说:“一定不是你自己不小心,你不要有顾及,告诉我,我帮你讨这个公道。”
若含还是摇头。
我叹道:“你真的不想替你的孩子报仇了么?”
若含不再摇头,只是眼泪流得更加汹涌。过了好一会,她才闭着眼睛,吐出了细若蚊蝇的声音:“九福晋…”
清风过,床帐微摇。
我为若含掖好了被子,伸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痕,转过身叹了一口气,走到外间轻轻拉开门,迈出了屋子。
沿着府里碎石铺就的小路缓缓前行,转过一处拐角,抬头却看到前方一个褐色的身影背对着我站在小路中央,高高仰着头。
我又走近了几步,那身影慢慢转过来,紧紧盯着我,笑得很媚气。
我抿着嘴唇,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的声音传来,三分雍容,七分尖利:“十三弟妹,多日不见,府上一向可好?”
我凝视这个两面之缘的女人,启唇,微微一笑:“好得很,多谢九嫂惦记。”
“惦记自是应该的。”九福晋捏住手帕,掩口而笑:“弟妹无需这样客气,瞧着九爷这样把你当妹妹,妾身这个为妻的,自是也该同你像一家人一样才说的过去不是?”
我看着她,眼神慢慢带上了一层冰霜。
九福晋后退一步,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咂嘴道:“啧啧,妾身说句话弟妹可莫要见怪,瞧弟妹穿得如此素净,这旁人看起来,哪里认你是个当家的主母呢?女人那,长得漂亮在其次,重要的还得是靠打扮。打扮庄重了,才不会被那起子心术不正的人踩到头上去。弟妹听妾身一句劝,管保没错的。”
我漠然道:“九嫂到底想说什么?”
表面功夫做足了,这九福晋也懒得再装腔作势,她眼中闪过了一星不加掩饰的寒芒,嘴角却是上扬着,靠过来在我耳畔轻声道:“妾身只是想说,弟妹何苦自降身份去做那些不劳你做的事,好好地坐在府里当你的嫡福晋有什么不好?毕竟再怎么说,你我可都是被八抬大轿从正门迎进来的,而那些人凭她再如何,也不过是人家三妻四妾里面的那个妾字。”
她说完这些话,便直起身子眉眼含笑地看着我。我心中只觉气往上涌,但面上仍是笑着,缓缓道:“若含肚子里的孩子跟你有什么仇,你何苦害她?”
“两个月了,我也早猜到你会来找我。”九福晋扬起唇角,笑得极其妩媚:“她肚子里的孩子自是与我无冤无仇,她也同样不是我想对付的人。与我有仇的人我动不得,而她却刚好长了一张与那人相似的脸。既然爷都能够拿她做替身,我为什么不能?”
“你!”
“我?”九福晋扬起了那张高傲的脸,冲我挑眉:“我如何?”
“你无耻。”我一字一顿
“比不上有些人。”九福晋轻蔑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恨意:“比起某些有夫之妇还专门在外面勾引别人的丈夫,我这点小小手段又算什么?班门弄斧而已。”
我气极,攥紧的拳头带着微微的抖动:“你放肆!我行得正坐得端,并不曾有过旁的想头。何时轮到你同我这样说话?”
“我的十三弟妹,醒醒吧。”九福晋嗤了一声,满脸不屑:“从前呢,你是公主千岁,我虽恼你,也尚畏你三分,现如今你我一般的是皇子福晋,我纵说了,你能奈我何?”
“你自以为很聪明是不是,你以为我如今当真动你不得?”我朝她走近一步,眼神冷冽如冰:“我有一句话,你听好了,你这样做的后果,便是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九福晋死死地盯着我,双目微红,带着浓烈的恨意。她怒极反笑,忽然一扬手朝我脸上掴来。
但她扬起的手半空中被人抓住。
紧接着清脆响亮的一声“啪”在我的面前响起,动作快到我甚至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九福晋就已经捂着脸倒在了地上。
她的眼中噙着满满的愤恨,不可置信地看向站在我身边的人。
而我身边的那个人只是淡漠地拍了拍手,冷声道:“胆子不小,竟敢蓄意谋害皇家子嗣。”
九福晋睁大眼睛瞪着他,喃喃道:“爷…你打我…”
九阿哥眯起眼睛看着她,冷笑道:“你以为你的命与皇孙的命在皇阿玛眼里哪个更金贵些?现在马上在爷的面前消失,不然,爷会立刻让你后悔。”
九福晋咬着下唇艰难地站起身,含泪看了他一眼,转身愤愤地快步离去。
九阿哥垂下眼,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了拳。
我站在他的身边,轻蹙了眉头,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他低低的声音忽然传过来,带着几分艰涩,几分落寞:“对不起…”
对不起。
这是我从他的口中听到的最多的三个字。
我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对不起的人不该是我。”
他缓缓闭上了眼,半晌一声长叹:“她虽没什么紧要的家世背景,我亦不能轻易任性。”
我明白他话中所指,于是垂下了眼。
他道:“我欠若含太多,原本也不希望能够偿还得清楚。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她保护她,让她慢慢好起来。你不必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轻轻点头:“我信你。”
他微微侧了身子,看着我,似有话想说。踌躇半晌,只开口道:“那天…”
我抬眼看他。
他对上我的视线,抿了抿唇别过脸去:“我让你为难了…对不起。”
我凝视他半晌,轻轻一笑:“九哥说的是哪天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立在当地静默了半晌,长出了一口气:“没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我一笑屈膝:“妾身告退。”
他仍旧不看我,只挥挥手,我便渐渐淡出了他的视线。
庭院中,槐树下,石桌旁。
一身缟素的女子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睛,半晌未曾移动一下。微风吹过,白色的槐花飘摇而落,就像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花雨,落在那女子墨黑的长发上,素白的衣裙上。
我路过院门口,却一直没有勇气走进去。
胤祥站在我的身后,伸手揽住我的肩,看着槐树下的女子轻声叹道:“你也太顺着她了,让她天天这样一身缟素呆在府里,究竟是不好。”
“不这样还能如何?她的亲人都没了,难道还不许人家穿孝不成?”我垂下眼,心中也明白,这里是十三爷府,只要我不开口,胤祥不多事,没有人敢提出什么异议。但若是往日在宫中,只这一宗罪,琴舒便可以去陪伴她的亲人了。
我看着静坐在庭院中的琴舒,也不禁替她哀叹。
初始之时是整日守在灵前哭,一直哭到晕倒,醒过来再哭,后来哭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就坐在厅堂里发呆,一呆就是一整天。再后来碧彩下了葬,她跟着去送了葬,回来后就好像连着自己的魂都跟着姐姐埋到了那坟墓里一样,整日浑浑噩噩地坐在那棵槐树底下,不动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这种情况一持续就到了现在。
之前我也曾去安慰过她几回,但琴舒一直木然静坐,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无奈我只好命令小丫头照顾好她,也不再做无谓的努力了。
日子不难过的时候,时光便总是快的。就这么数着日升日落,转眼数月也便这样过去了。天空,又纷纷扬扬地洒下了鹅毛大雪。康熙四十八年的除夕,我仍是在储秀宫中陪着良妃静静度过的。
便迎来康熙四十九年。
阳春三月,桃花又一次盛开。
我歪在贵妃塌上拨弄着手里的绢子出神,湘儿捧进来一个汤盅,笑道:“福晋尝尝吧,这是小厨房新做的点心,桂香芙蓉露。”
我皱了皱眉:“又是这些花儿粉儿的。”
湘儿笑而不语,自行给我盛了一小碗,我只觉银勺与瓷盅碰撞的声音是那样悦耳动听,耳边听她道:“奴婢怕有差池,已经先替福晋尝过了。甜香软糯,滑而不腻,是个开胃的好吃食。福晋本正嚷着晚膳吃得絮烦,现下便全当拿它消食吧。”
我接过碗舀起一勺尝了尝,果然味道不错,清清淡淡的香气,引得人食指大动。便一口气喝了一碗下去,将空碗递给湘儿:“味道不错,难为小厨房的人肯花心思做这些新花样,赏。”
湘儿答应着收拾了碗刚要退下,我却忽然觉得肚子里一阵翻腾,胃里阵阵泛酸,皱着眉极力压制无果,我艰难地张了张口,哇的一声将刚刚喝下去的芙蓉露悉数呕出,只觉浑身绵软无力,像虚脱一般软软地歪回了贵妃榻上。
这一下把湘儿唬得不轻,颤声道:“福晋您怎么了…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奴婢…奴婢这就去找太医来…”
“不用…”我虚弱地摆摆手叫住她:“别去,不过是吃的东西不对付了,肚子里有些不舒服而已,不用为这点小事还派人进宫一趟的,我休息一会就好了。”
湘儿看着我,眼中闪动着担忧,但还是听话地站住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