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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尽教残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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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抬起头看向他,面上泪痕宛然,阑干交错间显出我的无助。康熙看到我委屈的表情微微一怔,随即深深皱起了眉头。
以前,每一次我哭,他都不会皱眉头,而是放下架子过来柔声哄劝,花尽功夫使尽手段直到我破涕为笑。在我面前,他一直是一个将我捧在手心里的阿玛,他不曾对我红脸瞪眼,不曾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只是现在,我不能将他当做阿玛,他也同样,不能将我视作女儿。
我擦了擦眼泪,整整衣衫在地上跪好,半晌康熙却不发一言,末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挥手道:“你去吧,胤祥在殿外等你。”
我向康熙叩了一个头,默默站起身来却行而退。
出了乾清宫,果然胤祥等在门口。我赶过去牵起他的手,顺势偷偷用袖子复又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抬起头冲他强笑道:“走吧。”
转身欲走,胤祥却没有动,我回头看了看他,他将我拉回到身前,伸出手在我脸上轻抚,低声道:“怎么哭了?我没事,这不是好好的。”
“没事。”我摇摇头,仍旧拉着他往前走:“回去说。”
“这么说,今天的事你都知道了?”胤祥坐在桌前,一脸惊讶。我坐在他的对面,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可连我也不明白了,皇阿玛为什么会这样安排?”胤祥皱眉疑惑道。我垂下眼,轻轻舒了一口气:“皇阿玛只说,既然要荣辱与共,有些事我便应该知道。到底皇阿玛这样安排是何意,我也不大明白。”
胤祥听我这样说,缓缓垂下眼,半晌复又抬起,缓缓叹了一口气:“皇阿玛不该这样狠心,让你看到这些事情,他一向疼你,为什么今天会这样残忍。”
我垂着头,眼泪又怔怔地掉下来。胤祥起身走到我身边,伸臂拥我入怀,轻声道:“皇宫之内,顷刻间都可能发生你想不到的事。曾经的你被皇阿玛保护的太好。就只不知道,皇阿玛这是在宠你,还是害了你…”
我靠在他的怀里,眼泪犹未干透,却只问道:“胤祥,你相信镇魇二哥这件事与八哥有关系么?你相信那些风声是他找人散布出去的么?”
胤祥沉默了半晌,我甚至不敢抬头去观察他的表情。依偎了半盏茶的工夫,他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不信…”
我静静地抬起头,想从他的眼睛里寻找认真的程度。
他垂下眼,轻声道:“身为皇阿玛的儿子,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想头。若说没有野心,那是连自己也不相信。虽然我与八哥并不亲厚,但我相信不管有多大的诱惑,他也不会做出这种事。若问我何以这样笃定,只因为我知道他是良母妃的儿子。”
我轻轻一笑,复又靠在他的胸前,喃喃道:“你说…为什么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每一个我认识的人都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皇阿玛的位置到底有多大的诱惑,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一定要争得头破血流。为什么父子不再是父子,兄弟不再是兄弟,大家…都回不去从前了呢…”
胤祥拍了拍我的背,声音沉缓:“你认为的从前,只是你看到的从前。如儿,走上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干净的人了。或许那个位子本身没有那样大的诱惑,,但是失败的代价,我们承担不起…”
在这间冷清小屋里的日子,算来其实并不寂寞。
虽然没有人服侍,虽然条件很是简朴,但能够天天和胤祥在一起,陪他看书,听他吹箫,同他一起到院子里听秋风,看落叶。同他一起静静依偎,细细数着每一个已经逝去了的昨天。这样的日子我真的很满足,只是我知道,悠闲无事的感觉固然好,但胤祥不会快乐。
他当然想同我闲云野鹤,相依白头。但是真正放下一切的日子,是要在他完成了他该做的事情以后,是要在他尽心尽力,成就了四阿哥一生的事业以后。如今的样子虽说清闲,但这样的境况,又岂是他所想要的?
胤祥在屋子里看书,我信步踱到屋门口,看着阶下那几棵在秋风中抖动的枯草,心中百味陈杂,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思忖起。院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前已经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在我身前打下千去:“十三福晋吉安。”
我一怔,随即点点头:“李谙达这个时候过来,想必是皇阿玛又有了什么旨意?”
胤祥听到动静,也从屋中出来,淡淡问道:“怎么了?”
“回十三爷话,皇上传十三福晋即刻到乾清宫去。”李德全亦对着胤祥微微欠身回话。胤祥抿唇看了我一眼,我冲他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接着转头对李德全道:“辛苦谙达又跑一趟,这便走吧。”
我和李德全一前一后走在甬道上,一路无话。快到乾清宫时,他突然开口道:“启禀福晋,皇上要奴才告诉福晋,以后无论他有什么旨意,都是奴才直接向福晋通传。若是见了奴才,福晋只管放心接旨便好,若是见了别的人来传,哪怕他说出天来,福晋只不要相信便是了。”
我心中一动,沉默了半晌,方轻轻“嗯”了一声。
李德全见我应了,便不再说话。将我送到院门口便躬身退下去了,只让我一人进去。我还未曾进院,却抬头看见两名侍卫跟着一个人从乾清宫走出来,并没有拉扯他。我见了那人微微一愣,随即欠了欠身子,道:“妾身见过二阿哥。”
胤礽没有说话,我抬起头,见他正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便提步想要离开,却不防他在身后叫住了我。
回过头,我垂下眼轻声道:“皇上传妾身进去呢,二阿哥还有什么话要说?”
“对不起…”他看着我,喃喃开口,表情带着几分歉疚:“我真的无心杀你,我从没想过要对你下手。可是那天,我只是想保住瑞儿的,脑子一热,竟然就做出了这种事。现在瑞儿也不在了,这都是老天给我的报应…如意,你信不信二哥?二哥真的从来没想过伤害你,从来没有。”
我垂着眼静默了半晌,抬起头冲他淡淡一笑:“我知道那天的事,不是出自你的本意。不管…你有没有拿剑指着我,我都相信你不会真的想杀我,我没有怪你。”
他的声音传来,却分明透着无力:“你不怪我连累了老十三?”
我保持沉默,没有作出任何回应,缩在袖子里的手却明显颤抖了一下。
胤礽抬起头,看着我急急说道:“如意,如果我说,我真的无心做出逼宫这样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你相信我么?”
“我信如何?不信又如何?”我仰头反问,胤礽一时语塞,我冷笑一声,道:“养蜂夹道现在关着的是我的丈夫,我信与不信,难道能改变这个事实么?二阿哥,我可以不相信包围行宫是你早有预谋,一心筹划的事情,但胤祥被圈禁的事实却由不得我不信。你有心也好,无心也罢,那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要我的家人能够平安幸福,为什么这个愿望实现起来却是这么难,你告诉我啊?”
胤礽定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我。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回身走出几步,想想却终究不忍,又顿住了脚,却也并不回头,只背对着他,低声叹道:“其实现在这样的结局,对你来说并不一定是坏事,好自为之。”
说完,也不顾他的怔愣,抬脚跨上了乾清宫的阶梯。
未进宫门,先有左右伺候的小宫女打起帘子,屈膝向我行礼,我在殿门口停住了脚,轻声问道:“皇上在哪里?”
“回十三福晋,皇上在内室,传出话来说十三福晋若是来了,请您直接进去。”
小宫女的话虽是我不曾料到的,但也并未让我十分多想。点点头进了大殿,顺着便绕到内室的门口。我在帘子外面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挑起帘子轻轻地走了进去。
康熙靠在铺了软垫的大卧榻上,微闭着双眼养神。我又走近了一些,便跪下叩头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缓缓沉沉的声音自上方飘过来,略略透着疲倦:“还是叫声皇阿玛吧,听着舒心…”
我一怔,随即抿了抿唇角,轻声应道:“是,皇阿玛。”
“起来,过来坐下。”康熙睁开眼看我,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我道了谢,便站起身走到近前,只在脚踏上坐了,便规矩地垂头不语。
“见过胤礽了?”
康熙的第一句问话便让我微微一愣:“是。”
“他瘦了很多。”
康熙仿若在喃喃自语,又仿佛在对我低声诉说,我愕然他何以会说出这句话,却也只得垂首轻轻回道:“是。”
康熙转回头看我,温言道:“你也是…”
心中蓦然一颤,我垂着头,却不知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康熙久违了的温和语调让我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适应,只好继续保持沉默。过了好半晌,上方才听到了康熙又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声叹息,包含着太多太多的无奈,它轻飘飘的,就好像什么东西在我的心上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无边无际无法言说的感觉。我知道这个时候的康熙,我不能将他当做以前的阿玛看待,但却仍是忍不住轻轻抬起了头。
抬起头,便望入了康熙一双浑浊的眼。
那双眼曾经无比锐利,透着洞察一切的精明和了然,可它到底还是经受不住时间的打磨,在一遍又一遍的心力交瘁之后,所剩的如今只有疲倦,和哀凉。
他就那样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用说,只那一个眼神,便足以让我的心泛起隐隐的疼。六年,我在他的膝下依偎了六年,康熙皇帝只是历史书上那短短几行墨字描述出来的人物,可他现在于我,却是这样活生生的,不可割裂的存在。在我眼里心里的康熙,早已经从那个叱咤风云的千古一帝变成了温和慈爱总爱笑着唤我丫头的父亲,变成了我在这个时代的至亲。
我知道,他短短的一句话,便可以决定我的生死,他挥手间的一道旨意,可以那样轻易地赐给我幸福,也可以转瞬之间将我的幸福彻底摧毁。我知道这个父亲认的太危险,我知道宫墙深深,容不下哪怕半分的天真。我知道,我知道一代帝王翻云覆雨的残酷,可我更愿意知道,他只是我的父亲。
我曾经是他的女儿,那一声声“皇阿玛”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一如现在的他们,纵然罪大恶极,纵然十恶不赦,可到底,他们还是父子。兄弟阋墙,手足反目,最难过的,还是看到这一幕却无力制止的,年迈的父亲啊。
悲伤一忍再忍,从眼中流到心里,化成浓浓的苦涩,我望向他的眼神一定十分委屈,一定哀凉无尽。康熙看着我,眉头动了动,忽然淡淡苦笑,叹气道:“丫头,朕在想,朕似乎真的做错了。”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什么?”
“朕在后悔,不该把你保护的这么好。朕当初把你送到良妃那里,就想让你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地长大。简简单单地生活。可朕忘了这里是皇宫,生在这里的人,注定要学会如何在权力的漩涡中挣扎。朕护住你的单纯善良,自己都不知道其实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康熙缓缓闭上了眼,语气里满是无奈:“为什么一定要嫁给朕的儿子,为什么不肯离开这个腌臜的去处。丫头,为什么你要让朕这样为难,朕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好啊…”
“皇阿玛不用为难,儿臣这样做,不是为了替十三爷开脱什么,逃避什么。儿臣是他的妻子,此生注定荣辱与共。”我抬起头,轻轻冲康熙一笑:“儿臣只是想陪着他,在哪里都没有关系。”
康熙的唇边苦笑更浓,他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望着远方叹道:“你以为皇阿玛当真老糊涂了?你以为朕会不知道胤祥是身不由己的?你以为皇阿玛真的是不分青红的人么?那虎符…呵呵,既然他拼了命也要保住胤禛,那朕便成全他…”
我愕然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康熙收回视线,看着我淡淡道:“不要问朕为什么这样做,你和他都会有明白的时候,只是在那之前你要答应朕,今天的话,就当你从来没有听到过,不要告诉任何人,也包括他。”
我依然怔愣,只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康熙垂下眼睛,慢慢抚摸着软榻的扶手,轻声道:“不要怪朕狠心,太过明白,对他不会有好处。”
原来,康熙一直都明白的。
他一直没有发落胤祥。那天他那样生气,圈禁了大阿哥,关押了八阿哥,杖责了十四阿哥,可他却一直没有提及有关胤祥的只言片语。原本以为他在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原来蒙在鼓里由他安排的是我们,康熙,他一直都心如明镜…
皇帝到底是皇帝,这把龙椅坐了这么久,还有什么是他看不透的呢?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胤祥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却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轻易地就泄露了一切,康熙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似乎就已经将我的心事了然,轻轻叹气道:“丫头,朕到底还是输给你了…”
我轻轻蹙眉,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不是因为你,朕也许会这样一直关着胤祥,一直到,朕不能再管他的那一天…”康熙沉沉地叹气,声音里透着他这个年龄应有的疲倦:“可是朕老了,这个心…到底还是狠不下来。丫头,也许你说得对,夫妻本该患难与共,朕不必为难,可养蜂夹道那个地方你待不得,只会白白把命送掉。朕若是把你送回府去,又难保你的命不会去得更快些。朕左右为难,最后只好输给你们了。”
我听了这话,一时竟除了惊讶给不出多余的回应。眼前的康熙,似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我熟悉的人,那个疼我宠我,一心只把我当做女儿的人。又或许,康熙还是那个重情的康熙,他从来未曾改变过。偏偏是因为他的重情,在看到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时,他才那样生气与失望。
“你的身世,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康熙忽然缓缓开口,迎上我一脸的错愕,他的声音依旧坦然无波:“去年南巡回来,朕便觉得那贱婢的事情不那么简单,于是找了云儿来问。只要朕对她说这件事关系到你的生死安危,她什么都不会瞒着朕。”
原来尚秋的事康熙已经知道了,我心里不知为何,竟窜起一阵阵冰凉的寒意。
“朕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你娘是最令朕自责的一个。如果朕那次没有带她去南巡,她就不会与林家少爷惹下这一辈子的纠缠。如果朕当时不是因为天家颜面而削去她公主的封号,她也不会被林家人欺辱而生无别念。如果朕没有把她一个人留在济南,她如今也不会一个人,睡在冷冰冰的公主府里…”
康熙悠悠地诉说着,眼神因为牵扯进了痛苦的回忆而变得黯然,他沉沉地叹息,续道:“还有你额娘,她是朕这一辈子亏欠最多的人,朕当时应该放她出宫过安稳日子,却鬼使神差封了她答应让她不得不留在宫里。朕欠了她二十六年,可朕却再不能用二十六年来偿还她了…”
康熙垂下头来看我,唏嘘道:“你的两个母亲…到头来都被朕伤害了。朕已经没有办法再去补偿,只有尽力护你一世周全。朕一直想着,如果你娘在天上见了你平安无恙,幸福快乐地长大,也许会舒心许多吧。”
“皇阿玛…”我怔怔地抬头看他,三个轻飘飘的字不小心滑出了唇。
康熙看着我,我竟从未感觉他这般憔悴,浑浊的眼神,鬓边日渐增多的银丝,脸上被岁月刻划出的,细细的深浅不一的纹路。
康熙的相貌是天赐的俊朗英岸,只是岁月无情,更兼风霜摧折,如今…他在渐渐老去。
他看着我,苦笑,笑容里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朕这一生做错了太多事,到头来今日的这一切,都是上天的惩罚…人只说多子多福,子孙满堂方才享得天伦之乐,可朕却只是后悔,养了这么多的儿子,却要看着他们争,看着他们斗,看着他们一个个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他仰起头,看着房顶上那条气势恢弘的盘龙,几百年来它就静静地在那里,看惯了风云变幻,看惯了宠辱兴衰,看惯了太多太多人世的悲欢无奈,冰冷如它,无情如它,不知经历了两朝十六代兴衰之后,心中可曾有过动容。
“人在做,天是在看的,朕做错了的事,竟原来都是要报到儿女的身上…”康熙缓缓闭上眼,沉沉叹气,挥手道:“朕累了…你先回去吧,记住今天的话不要和任何人说。”
我垂下眼,没有再多言,只是默默地行礼退下。一切劝慰都已经成了多余,不如就让他静静地歇一刻,他实在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