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烛影摇红 ...
-
下雨了…
窗外雨声淅沥,和着屋檐下的檐头铁马叮当乱响,格外愁人似的。院子里浮起朦胧的水汽,沁凉的风吹过窗纱,直让人微微一凛,冷到心上。
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
不知还要这样迷迷茫茫的等到几时。
腹中的孩子已经快四个月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已经不允许我再穿束腰的汉服。也许,最后的决断,就在这一两天了吧。
摸不透,康熙究竟是什么意思。自醒过来以后他便将我禁了足,屋门口,院子外面都派了侍卫把守,屋里也新增了好几个宫女,随时看护我的安全。他甚至,连额娘都不让我见上一面。
而他,却再没有发过一句话,下过一个命令。也再没有来过一次。
“殿下。”
湘儿推门进屋唤了我一声,神色间有些焦急。我忙问:“皇阿玛那里有消息了?”
湘儿摇摇头:“不是皇上的消息,是良妃娘娘。”
我一怔,随即黯然,事情的原委想必她已尽知,着急伤心自不必说。她是素来身子就弱的,已经经受了那样多的伤痛,现在又担上我这一条,还不知要怎样流泪呢。想想着急起来,赶着问:“额娘怎么了?你快说!”
“良妃娘娘…”湘儿叹口气道:“奴婢也是听外面的人说的,说今儿个早上娘娘去求皇上,说想见您一面。皇上不准,娘娘就在那廊下跪着,结果皇上就生了气,说这一个两个的如今都长了脸面,都会来威胁朕了,派人把娘娘赶了回去。这是娘娘头一回求皇上,之前为了八阿哥的事她都没和皇上开过口,就这样给撵回去,心里想必总是不好过的。”
心中一阵阵的颤,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视线里只剩下良妃温和淡然的笑,和那双摄人心魂的美目。
我欠她太多…
我伏在桌上将脸埋起来,紧紧闭上眼。心里像在翻滚着巨浪,所有的情绪激撞着,汹涌着,在寻找突破的方向。
自责被门外和昭恭敬的声音打断:“启禀殿下,皇上传召。”
我怔愣了一下,缓缓直起身子,睁大眼睛看着同样一脸惊讶的湘儿,喃喃问道:“他…说什么?”
“回殿下,皇上传召…”
咣嘟一声脆响,是茶碗落地的声音,湘儿忙道:“殿下小心。”
我轻吐一口气摆摆手:“没事。”起身绕过地上的碎瓷片,末了一句:“你不用跟着。”
数不清是第几次站在乾清宫门外,心中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明白康熙究竟下了怎样的决定,等着我的,是白绫鸩酒…还是一碗堕胎药呢…
没有人通报,我径自推开宫门,一步步踏入殿中,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回荡,一声,又一声,悠远沉郁,飘渺空灵。
往常感觉并不算大的宫殿这一次却走了好久,久到当我终于站在御案跟前时,竟感觉如同走过了千百个世纪。
垂下眼睛微微躬身,跪下一条腿,再跪下另一条,然后叩首,声音平静得一如曾经,轻轻地说出那句曾说了无数次的话:“儿臣恭请皇阿玛圣安。”
康熙并未抬眼,只是淡淡抛出一句话:
“你额娘来求过朕,说想见你。”
我怔了怔,未曾预料他一开口说的竟是这件事。转而心中苦笑,这算什么,临别的最后一面?除了多流些眼泪,徒增些伤心,似乎没有别的用处。
我俯首轻声道:“回皇阿玛,儿臣不孝,自问无颜再见额娘,让她伤心难过。儿臣罪责深重,该得一死,求皇阿玛赐儿臣一死,以偿儿臣罪孽。”
康熙没有说话,我尽力稳住呼吸,却难掩声音中的颤抖:“儿臣甘愿请死,只求皇阿玛不要怪罪十三爷,他确实是受人陷害。儿臣见他痛苦心中不忍,别无他法,一切都是儿臣自愿的,求皇阿玛明察。”
我又叩下头去,伏在地面上半晌未曾直起身子,上方是一片安静,安静得只剩我自己的呼吸声。好半天,才听到康熙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说出的话却让我的心猛地一揪:
“谁说要你死了?”
我猛然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
康熙迎上我的视线,皱了皱眉,却并未将视线拉开,只淡然道:“朕还没发话,你自己就先死啊死的,真就舍得让孩子给你陪葬?”
我怔住,康熙盯着我的眼,问出口的话让我心上一震:
“丫头,朕把你嫁给老十三,你看如何?”
我颤抖着唇角,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垂头想想,嫁给十三爷…
之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结局,所以从未想过。
现在,真要想时,却没有想象当中的喜悦。脑海中滑过他的笑,他笑着将我拥入怀中,笑着承诺我们的将来。那时只觉得,那只是一个美丽的梦,用琉璃织就的梦,干净到透明,却极易碎裂。
颤抖着将手抚上腹部,脑海中十三的笑渐渐模糊,忽忽转化成另一张温柔的笑脸,娥眉淡扫,凤目微垂,瓜尔佳氏。
她淡淡的笑着,伸出手在肚子上轻轻摩挲,神色略带娇羞,我浑身一凛,带露出一丝苦笑,嫁给他又怎样…我终归成不了他的唯一。
我曾经以为,他是因为要保护我所以刻意疏离,可当我看到瓜尔佳氏和她的孩子时,所有的坚强终于在一瞬间溃不成军。
他真的爱我么?
我将自己的所有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如果他不爱我了,我该怎么办…
情根早已深种,此刻化作了千丝万缕的纠缠,紧紧勒在心上,每一次想起,都是窒息般的疼痛.
我紧紧闭上眼,攥紧拳头强迫自己说不。
“回皇阿玛,儿臣身为皇女,嫁入自家于情不合,于礼难容。儿臣名节有亏,亦不敢损害十三爷的清名。皇阿玛方才所说,儿臣不敢妄想。”我重重叩下头去,紧紧咬着唇角.
康熙的声音意外的平静:“你倒是想了个好法子,一了百了。可这件事说到底,每个人都有错,只有朕的孙儿是无辜的,朕不是暴君,朕的刀下,从来只斩罪人。”
心上似乎被重重一敲,我情不自禁的低头看向微隆的肚子。
嫁给十三爷,我就能留住这个孩子。
康熙从座位上走下来,站在我的身前,声音从上方压下来,不怒自威:“还有你额娘,你死了,让她怎么办?她把你当做自己的命,你们有错,她没错,朕不能要了她的命去。”
我身子一软,几乎要歪倒在地。额娘…我欠她的,恐怕生生世世都无法偿还了。
康熙深深叹了口气,转过身背对着我,缓缓道:“还有你,你说老十三被人陷害本身无罪,是想把罪责都揽到你自己身上?这样的事,又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的错。老十三是皇子,为了皇家的体面,朕必须得保住他。可是如果保住儿子的方式是牺牲女儿和孙子,那朕岂不是做了亏本买卖。”
我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重重倒在地上。
康熙听到声音回过身来,愣了一下,便忙伸手扶我:“可是身上还不自在?”
我随着他的动作站起身子,只觉得再一次听到这关切的话语,已是隔世。
抬起泛红的眼圈看向康熙,他的眼神动了一下,松开扶住我的手,叹气道:“丫头,有的时候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死了的人再无牵挂,活着的人却要日夜承受痛苦。朕若果真赐死了你,这余下的日子,只怕朕便再也不会笑了…”
眼泪汹涌而出,我任它们滑落,几个月来的委屈,仿佛在这一瞬间找到了突破口,晶莹的玉珠掉落在地上,滴答答的声响。
康熙伸手擦我脸上的泪,眼中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情绪,那眼神带着一丝回忆,一丝缅怀,好像要将我穿透,看向更深更远的地方。我的泪水染湿他的袖子,那片鸦青色显得更加深沉。
“皇阿玛…”
我哽咽出声,康熙却深深叹了一口气,看着我低声道:“胤祥苦了自己许多年,不邀名,不聚财,不敛权,不尚武,不慕浮华,不图享乐。每日更鼓初响应官入职,闲暇时也只读书练剑,只把自己当个铁人一般熬着。二十年了,他唯一执着过的人就是你,他唯一向朕求过的事情,就是让你做他的妻子。朕…不是无情之人…不夺我儿子的心爱之物…”
我怔怔的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起对十三的眷爱。
他伸出手,将我鬓边的碎发理顺。
“若要将你嫁他,办法不是没有,但从此以后,你就不能再是公主,也不能再是皇阿玛的女儿了。帝女与帝媳,一字之差,却有云泥之别。丫头,你可想好了?”
我缓缓地笑了:“名利富贵,怎能及得上我腹中的孩子?”
康熙点点头,只道:“朕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可是你要听好,皇家的玉牒之上,从此便再没了你这个皇女,朕会另外给你找一个身份,嫁过去之后你只是朕的儿媳,除此以外,与皇家再无瓜葛。”
我垂下眼,抿唇点了点头,轻声道:“儿臣明白。”
要得到,必得有所舍弃。我得到的是我的骨肉,我失去的,却是父母。
父母…
恍然抬头,我轻声问道:“那…额娘…”
“良妃膝下只有儿子,又不能自小抚育,难免寂寞,认一位官家小姐做养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康熙看着我,淡淡一笑。
我望着他,颤动着双唇,想要翘起,笑容还未挂上,眼泪却又再次流出来,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我用手掩住口,身体不住抖动。
康熙伸手抚弄我的头发,我靠前一步,扑在他胸前泪水肆虐。康熙的动作停了停,然后手顺着我的发滑下,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呜咽道:“皇阿玛,儿臣不孝,儿臣不值得您这样费心…”
康熙一声轻叹,声音低沉温和:“傻丫头,父母为儿女操心,哪里会去计较值不值得…”
他抚着我的背,待我的哭声弱了些,又轻声道:“女儿大了总要嫁人的,朕总说要将你嫁给这天下间最好的男儿,现在看来,这最好的男儿便该如你所说,是个能为你画眉卧雪的知心人。”
“小姐,福晋说您用的衣服都准备好了,要您亲自去过目。”
门外的小丫头怯怯地传着话,湘儿看我一眼,冲门外道:“小姐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丫头退下,湘儿过来扶起我,轻轻向门外踱步,现在的我是尚书马尔汉待嫁的女儿,兆佳氏,十三阿哥的未婚妻。
刚刚进府的那天,早就接到消息的马尔汉和福晋在门口迎接,见到我时欲跪下行礼,被我一把拉住。
马尔汉似乎是个很谨慎的人,一直低着头,尽量不看我,礼数殷勤而周到。我也觉得有些尴尬,不过想想他平白多出我这样一个女儿,从此更得康熙的器重,倒也算不得吃亏。
随着湘儿走到前厅,马尔汉福晋正坐在厅上,见我来了忙站起身子,我几步过去扶住她,微笑道:“福晋请坐,该见礼的是我。”
马尔汉福晋连声说着使不得,拉了我坐下,道:“公主殿下的吉服已经准备好了,还请殿下过目。”
我轻轻的笑:“福晋不要这样说,如意现在是尚书府的小姐,哪里有什么公主殿下?”
福晋轻轻一笑,吩咐了人去拿吉服,随即牵了我的手笑道:“妾身说句不知进退的话,良妃娘娘真是好福气,妾身若是真有一个这样好的女儿,那…”
接下来的话被我打断:“我是额娘的女儿,也是福晋您的女儿。这里是尚书府,也是我的娘家,福晋何出此言?”
福晋连声道是,我一笑不语。
刚欲再说什么,吉服便到了,她缩住话,拉着我去看吉服。
大红色的喜盖,四周缀满金丝流苏,喜盖上用金线和银丝绣着海棠花,华贵大气。大红色的嫁衣竟是一身汉服,上绣大片大片的石榴花,裙裳轻软的垂下来,仿佛在微微摇曳。腰封外面系的是一个红色的绸带,上面缠满了翡翠,珍珠和各色宝石,还有的碎玉用银链相坠,随意的垂落下来,仿佛可以听到走路时它们发出的轻响。
除了这件嫁衣,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手镯,项链,耳铛,金钗步摇,珍珠头饰…装在一个个小托盘里,放眼看去一屋子的珠光宝气。我看着那些饰品,虽然仪制所限,远远比不上我封公主时那些金鸾银凤的奇珍,却也实实算得是上品了。淡淡一笑,我转向马尔汉福晋:“实在让大人破费了。”
福晋忙道:“这些不是老爷筹备的,是皇上赐下来的陪嫁。”
我盯着那一堆闪着光的华贵首饰,虽说不是我稀罕之物,到底还是心中一暖。
八月初十。
我坐在妆台前,身后的湘儿拿着我的一缕头发,轻轻往头上一盘,转了几个圈,别好,压紧,再慢慢分出另一缕。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因为是大喜的日子,妆画得有些浓,多少有些不习惯。额发被梳起,鬓边摇曳着垂鬟,眼角斜飞入鬓,黛眉朱唇衬着白雪似的肌肤,一头乌丝在脑后绾起,额心正中垂下一块酒红色的玛瑙,摇摇晃晃,华贵妖娆。
我轻轻一笑,镜中的女子也勾起唇角,我垂下眼睛,余光看到镜中女子长长的睫毛覆住双眼,如花蕾般轻颤。
湘儿拿过一对金流苏坠角翠羽嵌珠凤凰步摇,我从镜中看到,皱了皱眉头:“这不是我册封当日用的物件么?现如今不过是皇子福晋,这金凤戴在头上太也不合规矩,换了吧。”
湘儿端过托盘让我挑:“福晋,大婚的日子,可也不能太素净了。”
我点点头,拣了一对梅花珠玉扇子钗:“就这个吧。”
梳好头之后,湘儿击了两下掌,两厢伺候的丫鬟鱼贯而入,依次向我行礼。她们手里的托盘中装着琳琅满目的东西,绿玛瑙,红珊瑚,白玉送子观音…我盯着那尊观音苦笑,手悄悄抚上肚子。
门外又进来一个丫鬟,看衣饰知道比一般的侍女职分略高些,她垂着头往我手里塞了一个苹果,然后依着规矩跪下道:“吉时已到,请福晋移步。”
门外的鞭炮声噼啪响起,我站起身来,那丫头便也跟着站起来,她从小丫头手里接过喜帕,我微微低了头,她却悄悄用手捏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抬起头来,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眉眼含笑望着我。
我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她连忙悄悄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将喜帕盖在我头上,和湘儿一左一右搀着我出了屋门。
走了几步,我侧过头,悄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也悄声说:“今儿个是殿下大喜的日子,主子说殿下情况特殊要格外小心,怕其他的奴才照顾不周,就派了奴婢来伺候。”
我垂下眼瞥着略略有些隆起的肚子,一声轻叹:“额娘有心了。”
行至府门口,便有人唱诺:“十三爷接亲来了,请福晋上轿。”
我一怔,按理来讲皇子纳福晋,是不必亲自上门接亲的。湘儿在我耳边低声道:“福晋,这是十三爷有心了,您可得领情啊。”
我听着,没有说话,却在人们看不见的喜帕之下,深深苦笑。
嫁给他,只是为了保住我腹中的孩子,除此之外,我告诉自己,再无其他的目的。
在他与瓜尔佳氏蓝田种玉的那一晚,他或许就已经不爱了。
男人为何都是这样,山盟海誓,你侬我侬,却是情爱转眼便可抛,从此萧郎是路人。
随着一声唱诺,轿子被稳稳的放在了地面,轿外恭喜声不绝于耳,仿佛还听到了十三客气回应的声音。
手指轻轻的划过小腹,我的心又颤了颤。
我要如何才能告诉自己不再爱了。
这是我和他的孩子…
利器破空之声迎面传来,轿子忽然猛地颤了几下,噗噗几声响,只听得外面轰然喝彩如雷。
轿子外面传来喜娘的声音:“请新娘下轿。”
湘儿钻进轿子,把我扶出去,刚一出去,右手臂便立刻被若含接住。我轻轻侧过头问湘儿:“刚才怎么了?”
湘儿低声道:“格格没看见,刚才十三爷那三箭射的真漂亮,第一支直直的钉在轿檐上,第二支从第一支的尾巴穿过去,生生把第一支劈成三簇,第三支再劈开第二支…啧啧,奴婢从来没见过有人有这样好的箭法。
我微微一笑,垂头不语。
迈过火盆,手里的苹果被拿去,塞进来一块红绸。
我紧紧的牵着红绸,视线下垂,从喜帕底下可以看见红绸正中硕大的红花,随着我和他的脚步一晃一晃的。
鼻尖忽然有些酸。
我要嫁的人,是十三爷…
不管他是否还爱着我,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是我曾经痴爱的男人…
我腹中孩子的阿玛…
五指收紧,关节都攥得有些发白,甚至出现了轻微的抖动。我不知为何,拼尽全力攥着红绸的一端。另一端,就是让我又爱又恨的那个人。
我真的成了他的妻…
“新郎新妇,面圣谢恩―――”
随着唱礼官的高声唱诺,我和他一起跪倒,木然的叩首。
我的手攥紧到生疼。
视线所及,是喜帕边缘垂落的金丝流苏,不停的晃动,晃动…
满堂响起贺喜声,我知道康熙和良妃就坐在上面。心随着手一起收紧,像那发白的指关节一样,生疼的颤抖。
礼成,送入洞房。
我坐在床沿上,看到那双红色的靴子在我面前停留了一会儿,马上便在起哄声中被无数双靴子簇拥了出去。
唇角勾起冷笑,我轻轻揭起喜帕,环视这间喜气洋洋的洞房。
垂眼去看,红红的地毯一路蔓延,无穷无尽。
抬头凝视,血色的绫罗绸缎仿佛要直挂到九霄。
蒙着红布的梳妆台,蒙着红布的桌椅,身后的床上,红被红褥红绣枕,红色的床帐上挂着嫣红的各色香荷包。
好一个大喜的新婚之日。
新婚燕尔,富贵吉祥,恩爱白头,福寿无尽…
可惜现实不是童话,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样完美而不真实的结局,不会发生在天家。
我缓缓放下喜帕,呆呆的瞧着上面盛放的海棠花。
说不爱,原来也很疼。
似乎我该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人。我在偷尝禁果,身怀孽种之后还能得到阿玛的原谅,让我嫁给我孩子的父亲,嫁给我曾经最爱的男人。
可奈何一切欢爱只是曾经,他已经成了别人的枕边客。我在走投无路之际,他们自有他们的缠绵旖旎。这样的男人,我却为何还要放不下?
屋外的天空忽然开始下雨,透过半开的窗,能看到飘飘摇摇的雨丝。
如果是以前,出门碰到下雨,总会有人在身边讨好的说,公主殿下是真龙天子的女儿,正所谓龙行有雨虎行有风,天降甘霖实乃吉兆。
但如今,我的大婚之日,却连天都在哭。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许是挨桌敬完了酒,新郎回来了。
侍女们进了屋子自动分成两列,喜娘站在床尾,湘儿和若含站在我身旁,人群正中,是那一双几乎要与地毯融为一体的红靴。
喜娘的声音高高扬起:“请新郎用喜秤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喜秤的一头从喜帕底下伸进来,微微摇晃,拿着秤的人好像在犹豫,秤杆碰上喜帕,轻轻揭起一点点,又无力的放下,我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杆秤,终于不耐烦,一手抓住秤杆,猛地向上一挑。
大红色的喜帕呼啦一声旋转着飞起来,流苏在空中舞出优美的弧线,我攥着秤杆的一头,紧紧抿着嘴唇,看着满屋子的人惊呆的表情。
秤杆的那一头,他惊愕地看着我,我的眼中毫无暖意,他神色一黯,缓缓走到床边,坐下。一个小丫头拿着一个托盘走过来,双膝跪地,将托盘举过头顶。喜娘的声音又响起来:“请新郎新娘喝交杯酒,从此长长久久!”
他垂下眼,然后又抬起,伸手拿起盘中的酒杯,我取下另一只,将自己的手臂与他的缠绕,酒杯靠在唇边,闭着眼一仰头,饮下。
我看着空空的酒杯,他隔着酒杯,看着我。
将酒杯放回托盘,喜娘开始向床上抛洒花生,莲子和桂圆,屋子里回荡着她边撒边唱的吉祥话: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葱郁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我垂眼不语,他一直看着我,神色黯然。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我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他仍旧看着我,表情没有换过。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秀带佩宜男!”
我微微皱了一下眉,马上又展开,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我抬起眼看了看那喜娘,又收回视线,心里只在深深冷笑。
喜娘撒完手里的果子,蹲身福了一福,笑道:“撒帐撒过场,夫妻心欢畅,恩爱同到老,子子孙孙坐满堂。奴才们恭祝十三爷和福晋早生贵子,恩爱白头!”
众丫鬟一起跪下,声音甚是齐整:“奴才们恭祝十三爷和福晋早生贵子,恩爱白头!”
我的手猛地一抖,却被他从身旁伸过来的手轻轻握住。
我平复住情绪,扯开一个练习过多次的,最高贵得体的笑容:“辛苦你们了,天色不早,都且下去歇着吧,湘儿看赏。”
众人谢过赏之后纷纷退出,门被掩上之后,十三淡淡笑道:“真像个当家主母,得妻如此,是我毕生的福气。”
我勉强收起眼底凌乱的情绪,冲他勾起一个微笑:“做了十八年的公主,难道还怕当不好一个福晋?今天时候不早了,十三爷也该安寝了,臣妾如今身体不便,不能侍奉十三爷,还请十三爷恕罪。”
低眉顺眼的说出这番话,十三表情一下僵了。
默了半晌,他才叹口气开了口:“如意,你在恨我…”
我冷笑:“臣妾不敢。”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扭过头去看桌子上明晃晃的通臂巨烛,金色的游龙和飞凤缠绕在烛身上,红色的烛泪一滴滴流下来,莹润透明。
闪动的烛光映红了整间屋子,暖融融一室皆春。
细雨敲窗,微风起,却漏进一丝凉意。
十三在我身后轻道:“我知道是我的错,可是当时我不知道你有了我们的孩子。那碗莲子羹是阴谋,我不能看着你死。”
我顿了顿,垂下视线,他继续道:“那时候我想先不去找你,静观其变,直到找出下药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轻呼出一口气。
他说:“我一直很后悔,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忍住,后悔连累到你。我去找皇阿玛,求他把你嫁给我,他不肯。我就求他发落我,放过你,他也没给我答复。”
水汽氤氲,窗外一片雾茫茫,我的手颤抖了一下,冰似乎已经开始融化。
他说:“那一晚我喝醉了,只把她当成是你…”
心上猛烈的一颤,我倏然转回身子。
他看着我,声音缓慢,优雅,哀伤:“你瘦了很多…”
我已经失去了反应,只知道盯着他。他的眼眶忽然红了:“让我再吻你一下,好不好…”
我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点头。
然后,他的唇便覆过来。温热的,柔软的,在我的唇上轻轻滑过,短暂的停留,随即离开。
他离我很近,微红着眼圈看我,我回看他,面无表情。
他看了我几秒钟,眼神黯了黯,垂下眼睛,慢慢将距离和我拉远。
就在一瞬间,我猛地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吻上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