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哀莫心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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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痴痴的看着我，忽然一把将我从石凳上拉起来，快步向外走去。我踉踉跄跄的跟随着他的脚步，看着他的背影，轻轻缓缓的一笑。
终于能离开这里了。
十三爷，你与她又有了孩子，我把原本属于你的生活还给你，忘了我吧…
九阿哥的脚步逐渐加快，我终于跟着他跑起来，周围的一切景物都那样模糊，渐渐的连他的背影都不再清晰。充耳是一片烦乱，似乎有谁的声音一直在背后唤我，殿下，殿下…那声音是那样焦急。是湘儿么？是的吧…傻丫头，我终于得脱苦海，该是要高兴的呀…
前方的男人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他的手掌是那样暖，传递着丝丝缕缕，让人心安的温度。他的手并不细润，指根处坚硬的一层茧子甚至磨痛了我的掌心。可是不愿放开，只想天长地久，就这样一直跑下去，永远不要回头。
隐隐的头痛袭扰而来，步伐也逐渐变得沉重。微凉的风擦着脸颊划过，发丝在空中凌乱的舞蹈。身边的一切，忽然开始变得不真实。
那个跑在前面的人，一身卓然的白衣，腰间一柄墨绿色的竹萧，萧尾的碧玉坠子是一片树叶的形状，随着他跑动的节奏而左右摇摆，精致可人。
十三爷，真的是十三爷。
他在实践他的诺言，他要带着我离开。
我扬起唇角，笑得幸福而又满足。
我的孩子，终于要有阿玛了。
遥遥可以看见宫门，我却忽然出声：“等一下。”
前面的人放慢了脚步停下来，转过身来看我，他笑着，依稀是十三爷清朗的眉目，他看着我，声音轻缓温柔：“怎么了？”
我痴痴地端详他，低声问道：“你真的想好了？我们这一走，有很多东西你都会永远的失去，荣耀，地位，抱负，还有…爱新觉罗这个姓氏。”
“想好了。”他攥着我的手微微使力，声音低沉而坚定：“我放弃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却得到了我毕生追求的宝物。”
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蓦地一颤。
我恍惚一笑，也用力攥紧了他的手：“十三爷…”
被我攥紧的手，忽然一颤。
我瞪大眼睛，却无法看清他的容貌。摸索着伸出手想抚上他的脸颊，却被他一偏头，避了开去。痴痴愣愣的笑着，我喃声轻唤：“十三爷…
“十三爷…”
眼前的十三似乎表情很痛苦，他的身体微微抖动着，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无力，他看着我的眼神，竟是那样陌生。
他…慢慢地松开了我的手…
我茫然的看着他，感觉到手心里的温暖一点一点消失，心中的不安也便越来越浓，慌乱地伸出手向前摸索着，我急道：“十三爷，你去哪？不要…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十三爷！”
他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我，看着我的慌乱，却再不肯握住我的手。
身后的喊声越来越近，终于近在咫尺，一双柔软的小手扶住了我的胳膊，熟悉的声音竟然带着颤抖：“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啊？您不舒服，还是快回宫去歇着吧。”
“回去？不…我不回去。”我推拒着湘儿的搀扶，仍旧费力地向前摸索：“十三爷…十三爷他说要带我走的，他不能反悔，他不能…”
那个一直站在身前的人，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却是我不愿听到的命令。
“你家主子累了，扶她回去歇着吧。别忘了吩咐小厨房熬一碗解酒的汤药来。”
湘儿屈膝应是，转而半是推就半是搀扶的引着我往回走，我随着她的脚步往前晃，深深浅浅的步子证明着自己的狼狈。不想回头，回头便是那一片清朗的白色，枉费此生痴恋，枉费日日期盼，十三爷…他终归是带不走我的…
如今，真个是无言以对。
康熙一片苦心安排得周全，关于结亲一事，我实在找不出借口再来回绝。
心底一片冰凉，就如同此刻跪在地上，从膝盖传上来的感觉一般。
康熙的声音响在身前，依旧那般慈爱：“闹一闹也就行了，哪有一直任性的。女孩子大了总要出门的，你还真能陪得了皇阿玛一辈子？纵然你想，皇阿玛也不能误了你的终身。”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想失去这个阿玛。
可是…我再也瞒不过了…
鼻间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无息流下来，啪嗒啪嗒掉落在地上。
康熙怔了一下，回身从软榻上寻了一块帕子递给我：“这丫头，怎么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孙家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莫哭了，先起来说话吧。”
我没有接帕子，而是将心一横，咬了咬牙，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宝贝，既不能同生，额娘便陪了你去，你那么小，奈何桥上，怕是会寂寞…
我用力磕了两个头，仰起头来决绝道：“求皇阿玛，赐儿臣一死。”
“这是怎么话说！”康熙一下站起身来，脸色倏然变黑。
“回皇阿玛。”我深吸一口气，忍住心上的颤动，使声音尽量平稳，也使身体尽量跪得端正，凝视着康熙腰际悬挂的，绣着二龙抢珠的明黄平金荷包，那龙的眼睛乌溜溜黑漆漆的，衬得中间的明珠血一样的鲜红。
然后那番话就这样说出了口：“儿臣实实不能嫁与他人，儿臣腹内，已经有了十三爷的骨血，只求皇阿玛能赐儿臣一死。”
康熙手中的帕子颓然飘落在地上，我平静的叩下头去，视线所及，是那荷包上的穗子，随着康熙身体的颤动而晃个不停。
屋子里突如其来的安静，静到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我始终跪着，平静的垂着眼，低眉垂首，没有挣扎，没有逃脱。
万念俱灰，这一刻，我只求死。
过了好半天，康熙才动了动，往回退了两步，颓然坐回到床上。伸出手指着我，那手一直在颤，颤了半晌，最终长叹一声，又收回手去。
我知道，这一次，我真的伤了他的心。
一直以来，在我面前的康熙都是一个父亲，一个单纯疼爱女儿的父亲。从一个父亲的角度，他为我，已经做得足够好。
比我大的公主们一个又一个被送出去和亲，越来越丰厚的嫁妆也透露出了康熙越来越多的无奈。她们是他的亲生骨肉，她们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可是她们，没有一个人逃过了被当做和平纽带的命运。
可为了不将我远嫁，威严的帝王宁愿放下架子，温言哄劝。
“朕知道你性子沉静，所以才选中了孙家…”
“朕舍不得让你去大漠吃苦，朕也不想要了你额娘的命去…”
“闹一闹也就行了，哪有一直任性的…”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他一番苦心的安排，到头来，我却只求一个死。
我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缓缓抬起头望向康熙，他也正低头看着我，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失望，与怒气…
“怎么回事…”他长吐一口气，转过头盯着窗外，话却是对着我说。
“儿臣不孝…”我低下头，唇角在颤动。
“朕问你怎么回事！”
康熙第一次对我吼出了声，几乎是在咆哮，歇斯底里的嗓音震得窗纸都在抖。
“儿臣喜欢十三爷。”我平静的说出这句话，顿了顿，又道：“自从十四岁那一场大病之后，儿臣便渐渐喜欢上他了，儿臣与十三爷…两情相悦…”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康熙冷笑了两声：“两情相悦？还亏你能说得出口。朕的女儿和朕的儿子，两情相悦？呵呵…好，你们还真是朕的孝顺儿女啊。”
我紧紧闭上眼，无可争辩，是我辜负了他，我辜负了太多的人。
“是这次去南方办差的时候？”
康熙再次冷冷的抛出问题，我咬咬牙，颤声道：“是。”
“啪！”
康熙猛地一拍桌子，我惊愕的抬头，看到他的胸口猛烈的起伏着，他吼道：“好，好个老十三！朕还道他一向勤谨守礼，竟也做得出这种事情！”
“不怪十三爷！”我慌乱间伸手抓住康熙的袍角，泪水又一次不争气的流了出来：“皇阿玛，不怪十三爷，他被…”
声音软下去，我不知道此时说出真相，还会有什么意义。
结局不会变，孩子留不住，唯一会的，便是会将我的罪坐实。
可…若是不说出来，十三爷日后在康熙的眼中是什么？浪荡狂悖的登徒子？还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人？
曾经，他是康熙最怜惜的孩子。
现在，眼前的阿玛，怕是已经失望透顶了吧。
我攥了攥手中的帕子，抿了抿唇，长出一口气：“他被人下了药…”
康熙低下头瞥了我一眼，却仍是冷笑：“下药？他是朕的儿子，什么人敢对他下药？”
我松开他的袍角，手臂无力的垂落，视线看向康熙藏青色的靴子，连声音都有些无力：“儿臣不知。十三爷确是被人下了药，是一碗莲子羹…”
康熙听到“莲子羹”三个字，猛地转过头来：“莲子羹？”
我木然点头。
“莲子羹…”康熙喃声重复这三个字，沉沉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一言不发便往外走。
“皇阿玛…”
听到我的声音，他顿住脚步，回过身子，眼神竟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你好好呆在这里，若是发生什么意外，伺候你的人一个也别想活，听清楚了？”
我僵住，半晌缓缓点了点头：“儿臣知道了。”
康熙撩袍出了屋子，我颓然跌坐在地上。
他会怎样处置我呢？他会让我死么？
这样荒唐的事情，康熙纵是再宠我，事关天家颜面，我也是个留不得的罪人。
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我只想知道十三会不会后悔。
不是后悔与我合欢，而是后悔，让瓜尔佳氏再次怀了孕。
“殿下。”
一双小手抚上我的肩头，我回过头去，看到湘儿通红的眼圈和苍白的面容，这几日她日夜为我忧心，吃也吃不下，睡也会被噩梦惊醒。我只顾了自己伤心，却未曾顾及过她的感受。一丝歉意爬上心头，我拉下她的手，轻轻握在了掌心。
谁想湘儿竟“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哽咽道：“殿下，奴婢求求您，把小主子打掉吧。”
我猛地睁大眼，死死盯着她，颤声道：“你说什么？”
湘儿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跪在地上扯着我的衣服哭道：“殿下，万岁爷最疼殿下的，现在去求求万岁爷，将小主子打掉，万岁爷一定可以饶殿下不死。殿下，小主子一定活不得的，又何必赔上您自己呢。”
我一言不发，转过头去盯着窗外。湘儿哭着又道：“殿下，若是皇上将您赐死，他心里又怎么会好过？您真的忍心叫皇上伤心？况且您若是死了，良妃娘娘，她又怎么还能活下去？殿下…湘儿求您了…”
我深吸一口气，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流下。我闭上眼，轻声道：“活下去…活下去又怎样？嫁给那个孙承运？湘儿，你不要太天真。我已非完璧，嫁过去，就算孙家不敢说，难道他们心里就没有芥蒂么？这同床异梦的日子，过得也是无味。况且…”
我低下头，用手轻轻抚摸着腹部，叹气道：“况且这件事说到底，我们每一个人都错了，唯一没有错的便是我腹中的这个孩子。可是现在我却要用它的无辜来补偿我们的罪孽，这样的事，我做不来…”
湘儿半晌没有说话，我扶她起身，她垂着头，看不清眼神，只低声道：“奴婢知道劝不了殿下，也罢，殿下要陪了小主子去，奴婢便陪了殿下去。”
自那以后，康熙便再没有来找过我，也没有传下话来要将我赐死或者劝我打掉孩子，闷了几天，我终于坐不住了。
该了的，总要有个了断。
梳洗过后，我坐在桌前，手里端着茶碗却一直没有喝上一口，只是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发呆。
天气很不好，雾蒙蒙的就好似随时会有风雨来袭。空气中透着潮湿的沉闷，微风贴着地面打旋儿，扬起一层细灰。
在镜中看到素面朝天的自己，眉眼间是难掩的憔悴。
我低低叹了一口气，将茶碗轻轻放在桌子上，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湘儿站在门边，见我出来，只道：“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奴婢着人跟着？”
“不必。”我挥挥手：“你也不用跟来，放心，我不会做傻事。”
再一次站在这所金碧辉煌的宫殿前，忽忽觉得屋顶上黄澄澄的琉璃瓦此番看来更加耀目，那点点金光，直逼得人竟要睁不开眼睛。我垂下眼，提步走到阶下，整整衣衫，缓缓跪倒。门口的小太监见了慌忙进去通禀，我只是跪在当地，盯着那两扇雕花的木门，和木门两侧悬挂的明黄帘子，一阵风过，帘上的流苏微微摇曳，灼灼刺人眼目。
过了半晌，殿门缓缓打开，李德全从屋子里走出来，到我面前苦着脸打了一个千儿：“公主殿下万安，万岁爷这会子精神不好，吩咐下来谁也不见。公主殿下还请先回去吧，等过两日万岁爷心情好了，您再来请安也不迟。”
我垂下眼，轻声道：“李谙达，烦劳通禀，本宫是来请罪的。”
“殿下。”李德全仍是哭丧着脸，求道：“求旨也好，请罪也罢，万岁爷现在心情烦躁得很。殿下自是不怕的，可苦了奴才们要看着万岁爷的脸色。殿下就当是可怜奴才们，隔天再来吧。”
我淡淡道：“你进去吧，本宫就在这里等。”
李德全仿佛还要再说什么，动动嘴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叹了一口气，甩甩拂尘转身又进殿里去了。
我便静静的跪在那里，挺直了上身，头却始终垂着，视线扫过身上雪白的汉服，苦苦扯了扯唇角。
不想抬头，因为抬起头，映入眼睛的便会是铺天盖地的明黄。
一直以来被宠爱包绕的滋味险些使我忘却，我的阿玛，是一朝天子。
曾经听十三说过这样一句话，阿玛可以是皇帝，而皇帝只能是皇帝。
那时不以为然，现下已经明了。
我有个皇帝爹，他会笑着唤我“丫头”，会宠溺的摸着我的头发问我病可曾好，会在看到我凝血的伤口后满眼心疼，会在我睡着的时候为我盖上他的外套。
他可以包容我的撒娇任性，可以为我寻来各式各样新奇小巧的玩物，可以因为一句舍不得，便免去我作为皇女便要面对的，和亲的命运。
我还要奢求什么？我还能奢求什么？
可我竟还是犯下了大忌，触到了天家最不可触碰的“颜面”。
我辜负了他的宠爱，我糟蹋了他的一番苦心，我或许，还让他左右为难。
膝盖上隐隐的疼痛拉回了我的思绪，不知已经跪了多久，面前的殿门却一直没有再次被打开。殿中极其安静，甚至连话语声都不闻。
回廊上的扶手雕刻着游龙，生硬的华贵。
脑海中忽然响起十三曾经说过的话：
“我不想只有回忆，我还要有一天能够带着你回到这里，静静的坐在树下，看流水，看落花，看儿孙满堂。”
双手不自觉的抚上肚子，勾勾嘴角，自嘲的一笑。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一直带着笑意。马车在草地上缓缓的走着，他将我揽在身前，表情温柔而又严肃。
十三爷，你知道么，我们的孩子，它真的来了。
我们的孩子，它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天使，笑着扇动小翅膀，飞翔在天边最柔软的那块云朵上。它一定非常漂亮，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有水晶一样的眼睛，流云一般的发，笑起来，一定还带一个小小的梨涡。
它的额娘，会在夜晚将它放在摇车中，哼着歌谣讲故事。讲它温和英俊的阿玛，讲它沉稳睿智的郭罗玛法。
孩子，也许，郭罗玛法也是疼爱你的。
只是你的出身，必定不被认可。
一滴滚烫的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那是我的泪。
一滴冰凉的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那是天的泪。
石青色的地面上，斑斑点点，是水滴洇湿的痕迹。我仰起头，越来越多的水滴落到我的脸颊上，顺着腮边滑落，像极了眼泪。
终于，下雨了…
砸在地上的膝盖已经麻木，衣服被渐渐洇湿，贴在身体上，冰凉的寒气从皮肤一丝丝渗入骨髓。发丝湿漉漉的腻在腮边，我轻轻闭上眼，眼前的殿门仍是没有任何动静，我从来没有感觉过它关得那样紧。
雨越来越大。
台阶旁的白石栏杆上雕刻着狰狞的龙首，滂沱大雨中，龙口里喷涌而出白色的水柱，砸在御沟里，汇聚成一片隆隆的响声。这九龙吐水的奇观，仿佛在宣告着皇权的威严，至尊，与冰冷。
就这样跪着，已经多久了呢？久到…连时间我都懒得再去计算。
细密的雨丝渐渐织成一片连雾，水汽迷蒙，混杂着泥土湿润的气息。
水珠汇成一片，变成茫茫一片雨雾遮盖住了视线，雕花的木门变得模糊起来。
眼前的景物飘摇着，旋转着，凌乱着，视线从模糊逐渐变成黑暗，耳中的雨声越来越飘渺，一点点弱下去，弱下去…最后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哀莫心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