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霜刃辞山行 ...
-
凌皑广袖拂过榆木长凳,霜雪似的衣摆竟未沾半点油星。他垂眸望向两个僵住的少年,唇角漾起的弧度如雪原初融——归扬手中的竹箸“啪嗒”掉进甜豆浆碗,溅起的豆汁正巧落在小黄狗湿漉漉的鼻尖。
“劳驾,再来一碗甜豆浆。”清泉击玉的嗓音惊醒了呆滞的老板娘。
青瓷碗盛着乳白浆汁推至案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长老眉间常年不化的寒霜。游晚偷眼瞧着那修长手指轻叩碗沿,忽然发现凌皑眼尾在氤氲水雾中竟透出几分红尘温度。
蒸笼白雾袅袅升起,归扬大着胆子把醋碟往前推了推:“长老怎的也来这……”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也来体察民情?”
凌皑长老玄冰纹的袖口拂过粗瓷碗:“我走正门三百级台阶下来,沿途十六个守门弟子皆可作证。”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惊得老板娘失手多舀了半勺糖。
游晚正盯着长老袖口冰晶似的绣纹发呆,忽而想到见山长老,脱口道:“可见山长老不是……”话音未落,凌皑竟屈指轻叩他面前的空碗,白玉似的面容绽开三月溪水解冻般的笑意。
少年顿时忘了词,只顾着看那笑纹里藏着的暖意如何化开眉间霜色。
“数十年前陈记药铺多算他三文钱,”凌皑搅动着渐凉的豆浆,“他追着人家骂了三条街,最后却自掏腰包补了那伙计因算错账被扣的月钱。”冰勺忽地敲在碗沿,“要真记仇,你们翻墙踩塌后山花草,早该把腿打折了。”
归扬眼见着第二抹笑意从长老唇角漾开,壮着胆子嘀咕:“都说您像终年不化的雪山顶……”话没说完就被游晚在桌下猛踩一脚,却见凌皑长老屈指弹来两枚冰晶,正落在他们剩的包子皮上——是帮贪嘴小辈消食的凝露丸。
归扬望着长老唇角尚未消散的笑意,恍惚看见终年积雪的昆仑巅绽开一朵冰莲——这可是《长老轶事录》里都未曾记载的奇景。
“他们都道您是冻湖里凿出来的冰雕。”少年忽然倾身向前,碗沿碰翻了醋碟都浑然不觉,“可我瞧着倒像……”他卡了壳,慌忙改口道,“倒像后山温泉池,瞧着寒气森森,实则底下淌着暖流。”
“暖流谈不上。二十年前我下山除祟,”冰纹广袖拂过游晚发顶凝结的雾气,“途经村落见稚童放纸鸢,”霜雪凝就的眸子忽而望向檐角晃悠的灯笼穗子,“他们说我该是纸鸢上那根最冷的冰丝线。”
霜雪似的眸光扫过两个少年发顶,“不过比起后山那些聒噪的灵鹤……倒更愿听你们扯些歪理。”
归扬微微地一滞:“长老是说……对我俩上心?”话音未落,游晚袖中藏着的山楂核“咕噜”滚到长老脚边。
凌皑广袖轻扬,那枚果核竟化作冰雕的雀儿栖在游晚肩头:“上月你们翻墙踩塌的紫藤架,”冰雀啄了啄少年耳垂,“倒是比戒律堂那群老顽固编的剑谱有趣。”檐下灯笼忽明忽暗,映得他眼眸如火星闪烁。
游晚攥着沾满油花的帕子抹嘴,他望着凌皑长老广袖间垂落的冰晶流苏,脱口问道:“往常洒扫弟子们私下传,说您闭关洞口的雪都积了三尺厚,这几日怎的出关了。”话音未落,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凌皑执勺的手悬在青瓷碗上方寸许。
游晚分明看见长老搭在膝头的左手蜷了蜷,指节竟泛起青白——这瞬息间的细微颤动,像那年他在雪地里捡到的折翅云雀。
“此次出关是为处理要务。”他垂眸看着冰晶在碗沿凝结成霜花,“往后……也无需再闭关了。”最后半句轻得像檐角坠落的雪粒。
归扬突然发现长老腰封上缠着素白缎带——那是昆吾巅治丧时才佩的样式。游晚正欲开口,却见凌皑仰头饮尽豆浆,喉结滚动间似咽下千斤重石。
待放下碗时,霜雪凝就的面容已缓和许多:“山中每道结界都嵌着尊主的灵力印记,”他屈指轻叩桌面,冰纹顺着木纹蔓延至归扬手边,“莫说两个大活人,便是山雀振翅掠过,听风阁的铜铃也要晃三晃。”
游晚手中咬了一半的包子“啪嗒”掉进醋碟。
归扬想起昨日翻墙时扯断的紫藤枝,此刻后知后觉泛起寒意。
凌皑广袖拂过满桌冰晶,“今日破例送你们回去,往后不可如此晚归。”
“后山寒潭的冰魄莲该开了。”凌皑忽然抬眸望向远处,霜雪凝就的声线里藏着极轻的颤音。
游晚无端想起昨日在藏经阁瞥见的旧画卷,那画中踏月而来的剑修背影,此刻与眼前人重叠出同样的孤寂,恍若雾中独鹤。
三人就这样从戌时说到亥时初刻,直到老板娘收走第八个空蒸笼。
归扬腕间缠着片桂花,游晚衣襟上沾着芝麻粒。
凌皑起身时广袖带落几粒冰晶,落地化作三只荧光小雀引路。
他们踏着满地月华离去时,包子铺门前的小黄狗正打滚。
……
春去秋来五载寒暑,昆吾巅后山的青竹又被剑气削平三茬。
游晚跪坐在藏书阁第六层青玉砖上,面前摊开的《太虚剑诀》已修炼至第九卷——这入门最晚的少年,如今剑中藏着的剑气能连破归扬三道冰障。
归扬和游晚每日寅时便立在寒潭练剑,霜雪凝就的剑锋在石壁刻下的“正”字,早比师尊的戒尺还密三分。
上月试剑大会,他二人剑尖绽出的冰莲竟将演武场的测灵柱冻出裂纹,惹得荒芜长老抚须大笑:“后山那群修炼三十载的,该把辟谷丹换成醒神汤!”
最勤勉时,两人能在剑冢对招至月落星沉。
游晚总揣着煨热的桂花糕,趁归扬剑气稍滞时塞进他嘴里;归扬则把长老们赐的凝神香掰作两半,偷偷掺进游晚的安神汤。
这日复一日的苦修,倒被他们过成后山灵鹤翅尖掠过的流云——分明累得握筷都打颤,偏还要比谁用剑气削的苹果皮更薄。
清心堂琉璃窗尽数洞开,归伯川立于千峰图前,掌门玉令在掌心泛着青光。
蒋南烟绯色裙裾掠过青玉地砖,腰间缀着九枚银铃的佩剑"惊鸿"轻响——这位执掌戒律的长老眉眼如红梅映雪,归扬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正是承了她的风姿。
绯色广袖流云裙勾勒出修长身段,腰间九枚银铃随她转身叮咚作响。她生得极美,却不是寻常女子的温婉,而是如红梅映雪般的清艳——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高挺如昆仑玉柱,唇色却艳若三月桃花。整个人如画中走出的剑仙,举手投足间又尽是飒爽英姿。
殿外忽起脚步声,两名少年踏着日影入门。
左侧少年身量如拔节青竹,银纹腰封衬得肩宽腿长;归扬踏入殿门时,恰有一缕晨光落在他肩头。少年身量颀长,行走间广袖翻飞如流云过境。他生得极像母亲,尤其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时仿佛能勾走人的魂魄。鼻若悬胆,唇若涂朱,偏又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英气,当真是丰神俊朗,令人见之忘俗。
右侧少年与他相差不过半拳,月白广袖随风轻扬时,腕间红绳穗子正与归扬的剑穗相缠;游晚的月白锦袍衬得他愈发清瘦挺拔。他肤色极白,在晨光中几乎透明,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衬得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愈发清亮。鼻若琼玉,唇若点樱,五官精致得仿佛工笔画就,偏又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粹。
他安静立在归扬身侧时,宛如一株含苞待放的白梅,清冷中透着几分稚气,让人忍不住想护在掌心。
“师尊,师母。”游晚垂首行礼,黑曜石般的瞳仁映着琉璃窗漏进的碎金。
归扬眼角微弯的模样活脱脱是年少时的蒋南烟。
长老凌皑广袖轻振,三枚冰晶悬于《弟子名录》上方。
归伯川抚过案头鹤纹香炉:“你二人随我修习五载有余,可觉能独行除祟?”
归扬:“孩儿定不辱命。”
游晚:“与师哥同行便无惧。”最后二字咬得轻软——自那年偷吃包子被逮,他便只唤这独一份的“师哥”。
蒋南烟佩剑忽地嗡鸣,惊落香炉一缕烟灰。
归伯川自袖中取出鎏金信笺:“此番是东宫亲笔。”薄纸在灵力催动下浮现金纹小字,“太子严令只遣两名弟子,长老不得随行。”最后四字被朱砂重重圈起,似要渗出血来。
蒋南烟腕间银铃轻振,绯色广袖拂过鎏金信笺:“扬儿、晚儿可知,我蒋氏祖上是玄龙王朝分支?”
她指尖凝出灵力幻化的皇族图腾,玄龙纹在虚空中盘桓,“百年前我们这一脉卸了蟒袍换道袍,可宫闱阴私……”图腾忽化作冰晶碎裂,“当朝国师乃四品灵晶强者,太子少时便拜在他门下。”
荒芜长老捏碎掌中核桃,果壳簌簌落进青铜兽尊:“上月老夫云游至皇城,听茶楼说书人讲,太子在祭天典上将国师献的丹丸喂了御犬。”他抹去胡须上的碎屑,“要老道说,这东宫与紫薇宫怕是生了嫌隙。”
凌皑广袖忽扬,三枚冰晶悬在两名少年头顶:“入宫后戌时不得出西偏殿,”冰晶折射出皇城地图虚影,“若见着穿孔雀服的太监……”话音未落,戒律堂弟子手中的《门规》“啪”地落地——这位十年说话不超百句的长老,今日竟嘱咐了整整二十一字。
归扬与游晚两人眼底俱是了然笑意。这些年凌皑长老教他们冰魄剑决,带他们踏着月色捉流萤,早不是初见时冷若冰雕的模样。此刻听着这絮叨,倒像又回到那个偷吃被逮却得赠凝露丸的夜。
“弟子谨记。”二人齐声应诺。
归伯川击掌三声,汉白玉殿门“吱呀”洞开,两名蓝衣弟子捧着紫檀剑匣踏光而入。
左侧剑匣雕着流云纹,里头卧着柄银鳞纹长剑;右侧剑匣刻满松针,青光流转的剑身上凝着晨露般的水珠。
“按规矩该让你们自行寻本命灵器。”归伯川指尖拂过剑穗上的昆仑玉扣,“这两把寒潭淬过的青锋虽不及灵器通灵……”他忽然按住归扬肩头,玄色护腕下的手背青筋微突,“但若遇险情,记得你比晚儿多喝了一年昆吾巅的雪水。”
游晚接过松纹剑匣,他望着师尊鬓角新生的一缕白发,忽记起去年生辰,归伯川冒雪从北境带回的暖玉,此刻正贴在心口发烫。
归扬屈指弹了下剑身,龙吟声惊飞檐下灵雀。
他自然知晓要护着师弟——就像上月除祟时用后背挡下毒针,就像每次下山总把游晚护在道路里侧。
少年垂眸掩去眼底决绝,那神情与当年蒋南烟闯魔域时一模一样。
“拿着!”见山长老忽然甩来两个乾坤袋,震得案上茶盏叮当响。
袋口金线绣着“见山”二字,里头码着荷花酥、梅干菜肉饼并十二种果脯,最底下还压着包糖渍山楂——正是游晚日日携带的那种。
待众人散去,蒋南烟显出几分归扬从未见过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