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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乾坤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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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漫过竹窗格,游晚的睫毛颤动如将熄的蝶,他撑起身,铜镜映出眼底的血丝。
素白中衣滑落肩头,露出锁骨处未愈的鞭痕。
他对着铜镜轻触嘴唇,原本饱满的朱色褪成宣纸边缘的灰白,像被人抽走了三魂里最炽热的那缕精魄。
游晚又变回了那个单薄、苍白的少年。
竹帘筛进的晨光刺痛瞳孔,他像突然清醒般猛然掀翻蜀绣锦被,指节泛白地攥住床沿,未愈的鞭痕崩裂渗血。少年踉跄着站起,单薄中衣被穿堂风掀起。
“师哥……师哥……”沙哑的呓语混着血腥气从唇间溢出,游晚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思维清明后,脑中浮现的便是归扬。
门槛处的桃木槛将游晚绊倒,他蜷在青石板上抽搐,晨露浸透中衣的寒意刺入骨髓,可少年只是机械地抠着地面裂缝想站起来。
青石地面腾起的寒气刺入膝骨,游晚那双蒙着水雾的瞳孔里,交替浮现灵晶少女羊角辫上的蝴蝶银饰,与归扬脊背绽开的血肉。
指甲在砖面刮出刺耳鸣响,他的喉间涌上铁锈味。
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蜷缩在鼎壁,父亲被洞穿的胸膛溅起血珠,母亲染着蔻丹的指尖最后一次拂过他的眉骨。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竹帘忽被疾风掀起,游晚的额角重重磕上地面。
血珠滚落时,他恍惚望见霜立在桃树下,龙角断茬处缀着星芒:“活着不是罪过。”那人将新折的桃枝插入他襟前,“把痛苦和不甘,炼成你的剑光。”
泪珠砸碎在青石板上,游晚哽咽着,染血的指节抠进门框木纹。他踉跄着支起膝盖,像被暴雨打折又倔强生长的竹枝,单薄中衣下凸起的脊椎骨抵着冷风。
身体还很虚弱,他跌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
荀方过来的时候游晚刚刚爬起来,他先是着急,紧接着变成高兴,他跑过去扶着游晚说:“晚兄,你终于醒了!”
游晚看到荀方像看到了希望,痛苦的脸上终于出现一点笑意,他紧紧攥住荀方的胳膊,说:“你来得正好,你来得正好,你跟我去救师哥。”说着拽了人就要走。
荀方赶紧按住游晚,说:“晚兄,你的伤还没好,快回床上歇息吧。”
游晚像听不到荀方的话,还是用力拉扯荀方:“师哥还被关着,必须得尽快去救他!”
荀方叹了口气说:“若是在以前,我们就去救了。原先我以为,二位兄长此番前去会和往年一样,不会遇到他们的首领,虽然危险却并无性命之虞,但这次不一样……这次……首领亲自出手,背后还有两个大人物,我们若救扬兄,需得从长计议呀!”
游晚不听荀方说了什么,只一门心思要救归扬,他们拉扯了好一阵,任凭荀方怎样苦口婆心地劝也没用。
霜的银靴踏碎满地晨露,他横臂拦住游晚去路:“你此刻的灵力波动,连桃园境的灵蝶都惊不走。归扬拼尽全力送你出来,不是让你回去送命的!”他想起归扬最后用唇语说的那句“替我守好这个傻子”。
游晚的犬齿刺破下唇,血腥气在喉间翻涌。他收敛所有表情,声音听不出悲喜,他问:“你是不是师哥的灵兽?”
“是。”
“那你为什么会站在这?”游晚语气里带上了愠怒,他红着眼睛,“你为什么不去救师哥?”
霜的龙角泛起冷光,八百载光阴倏然而过。如今的银发逶迤如雪瀑,垂落的发丝间却仍可见当年断角的旧疤——那是莽撞冲入九幽炼狱救主时,被业火烧融的印记。
他此刻的眉目仍若初雪,可眸光已沉淀为深潭。
曾经霜也年轻爱冲动,凭着一腔热血做事。可经过八百年沉淀,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他变得成熟,变得冷静。
八百年足够想明白很多事,他不得自由的那八百年时时在思考,当初若不是一时冲动,就不会有如此多悔恨。
少年的面庞下是一颗经历了伤痛和岁月洗涤的心。
“南方密林加强了戒备,”霜如实说,“我进不去。”
霜把游晚带回来后不是没试过,他赶路极快,可到了南方密林才发现这里增加了许多强悍的魔族士兵,一刻也不松懈地守着。
那些魔族士兵的玄铁重甲上浮动着赤瞳蟒纹,每具铠甲关节处都嵌着淬毒的倒刺,列阵时如机械傀儡般精准——绝非榆沙的手笔。
霜蛰伏在榕树气根后,龙息将身形化作薄雾。
“铮!”冰刃撞上玄甲的刹那,士兵瞳仁骤缩成竖线,七柄淬毒骨矛已封死霜所有退路。霜扫断三根古木才堪堪避开穿心一击——这群怪物竟能预判龙族身法!
他借着道瞬移符遁走时,瞥见士兵甲胄的烙印:九头蛇缠绕着残缺的王冠。
霜盯着竹舍烛火摇曳至天明,心说那些士兵的招式路数,竟混合着昆吾剑诀与百损咒的阴毒——仿佛是把名门正派与邪魔外道熔铸成的杀戮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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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魔族士兵,”霜说,“即便我们完全恢复也不易攻进去。”
“那怎么办,”游晚声音沙哑,他喃喃道,“那师哥怎么办?”
他忽然抬起头,盯着霜说:“去昆吾巅送信,请师父来。”
“晚兄,如今桃园境也被魔族士兵包围了,还设下了结界,我们被软禁了,”荀方声音低下来,沮丧地说“信送不出去……”
“又是魔族士兵?”游晚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是想坏了千百年来的太平?”
荀方说:“不是的晚兄,这些魔族士兵看模样不像是榆沙来的,不管是路数还是招式都与榆沙士兵迥然不同。我们和师父推测了一下,应该是散落在人界各处的魔族,被某个人集结在一起,养成了私兵。但他们现在只是包围了桃园境,并未进行攻击,而且我们有护岛法阵,他们即使来攻也未必攻得破,因此现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游晚就问:“那整个修真界就没人发现这里的境况吗?”
霜实话实说:“没有。”
其实包围桃园境的这个结界做得非常阴险,岛里的人能看到,外面的人却无法察觉,桃园境平时和其他门派都没什么往来,唯一可称得上有往来的便是昆吾巅,可昆吾巅无法察觉这里的异常。
游晚渐渐冷静下来,荀方和霜你一言我一语,把各种利害关系都说了。荀方平时就有张能说会道的嘴,现在更是用到了正处,把游晚贸然去救归扬的危害一一列举,又把游晚留在岛上养伤、精进修为的好处逐个铺陈,最后又说了归扬服下解药后修为很快便能恢复,君上、阿毒云云都不是他对手……游晚终于有了松动。
最后荀方抱歉地告诉游晚:“晚兄你身上的毒,师父已帮你解了,只是这毒师父从来没遇到过,古籍上也只有寥寥几句话,所以这解药的药效发挥得有些慢,这都一个月了你的灵力才恢复了……一成——”
“什么?”游晚突然抓住荀方的胳膊,“都已经一个月了,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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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带着重伤的游晚回到桃园境。
霜的指尖凝着月华般的灵力,在游晚眉间绘出咒印。游晚的睫毛渐渐凝上霜花,梦魇般的呓语被龙息封入冰晶。桃园境的夜露顺着竹帘滴落,每一滴都在触及游晚周身三尺时化作冰珠——这是霜结成的护魂阵。
桃园境之主嵇褚雲的玉折扇挑开少年染血的中衣:“外伤易愈,灵台已生心魔。若再强动灵力,怕是要走火入魔。”
霜为履行好好保护游晚的承诺,便施法让游晚沉睡,一边以灵力助其平复紊乱的灵息,待其脱离危险才慢慢让他醒来。
游晚还是担心归扬,便想去南方密林悄悄看看他。
霜和荀方哪里肯?
霜最后又补充一句,游晚才肯作罢:“归扬毒已解,我已与他恢复感应,他现在一切安好。”
游晚强压住内心的不安定,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也明白横冲直撞救不了人,方才自己是被担忧和愤怒冲昏了头。
于是荀方将他带回房间,扶到床上,让他好好休息。
他躺在床上,想着如何才能快点恢复灵力,怎样救出师哥。或许是身体还太虚弱,又大闹了一阵,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
晨钟未响,游晚已端坐在青石案前。他咽下汤药时喉结滚动如吞刀刃,褐色的药汁在瓷碗边沿凝成琥珀色的痂。
霜倚在廊柱上数着他挥剑的次数——三千六百下,比昨日多出七记,剑锋劈开晨雾的裂帛声里混着压抑的喘息。
荀方将新配的灵膏搁在桃木架上,琉璃瓶底映出少年脊背新结的血痂,像件被反复粘补的碎瓷。
竹帘卷着秋意漏进窗棂,荀方又抱来几叠素色衣袍。月白缎面上浮着银丝暗纹,领口绣着昆吾巅的雪松图腾。
“晚兄,暑气尽了,你原先的那身衣服已经烂得不能穿了,给你置办了几身新的,给你放衣橱里。”荀方抚过衣柜中衣物衣襟裂帛处干涸的血痂,那是游晚在地宫被倒吊时磨破的旧衫。
道谢声还未落地,荀方已掩门离去,唯余满室新浆洗的棉麻气息裹着苦涩药味。
游晚打开衣柜,衣橱发出特有的呜咽。推开柜门的刹那,秋阳恰好漫过桃木隔板,照亮悬在衣袍上方的鎏金乾坤袋。
是归扬的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