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罔象吉社》清崖兮鹤书

140、诅咒之海（二十）

　　“山海之外，风之所往，尘寰逆处，仙栖莲生……”
　　鬼雾弥漫的海面之下，血雾海莲丛生之处，鲛人一族长栖于此，安和恬然，恍若世外幻境，海底仙宫。
　　小鲛人彤铃正哼唱着娘亲教她的歌谣，摆动着橙红如霞，璀璨流光的鲛尾，在海莲丛中游荡。
　　彤铃虽淘气好动，可游动时却也小心翼翼，不敢伤这些海莲分毫。因为娘亲曾告诉她，这殷红如血的海莲，是逝去的祖先留下的遗念。这丛生的海莲，会保佑着他们，为他们带来福祉。
　　甚至有些族中长辈，每到一些特殊的时节，都会来到这片海莲丛，对着其中几朵海莲祭祀感怀，对着不会说话的海莲彻夜自语。
　　她问娘亲，为何要对这些海莲说话，海莲又不会给他们回应。
　　娘亲却说，他们不是在对海莲说话，而是在和远去的亲人说话，他们赤心所爱的人，即使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会留存几缕魂魄于这海莲之中，虽不言语，却有无声的回应，心有思念之人，定能读懂。
　　彤铃却问，那这些前来祭奠之人，是怎么从这么多海莲之中，找到他们所思念的亲人呢？海莲不都长一个样吗，如何分辨？
　　娘亲温柔一笑，黄土白骨，碧海血莲，看似相同，却皆有不同，爱之至，思之切，才能感知到其指引，寻到所思所爱之人。
　　彤铃歪头惑然，父母常伴，长辈爱护的小鲛人，未经离别，未知苦楚，更不知哀思为何物，自然也不明白，那些对着海莲说话的长辈的心绪。
　　直到有一天……
　　“铃儿！听阿娘的话，你就躲在这些礁石后面，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听明白没有？”
　　彤铃被娘亲安置在礁石之后，茫然无措地探着脑袋，听着远处传来的骇人的惨叫声，纯净的眸子里，已然泛起了恐惧的水光。
　　彤铃拉着娘亲的手，惊慌问道：“阿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爹呢，阿爹在哪里？”
　　娘亲看着无知无邪的女儿，心中酸楚顿生，一把抱住了彤铃，哽咽说道：“阿爹在保卫我们的家园，乖铃儿，你要好好地待在这里，不要让阿爹阿娘担心好吗？”
　　彤铃乖巧地回抱住娘亲，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抬头问道：“那是不是只要铃儿乖乖在这里等着，阿爹阿娘就会很快来接铃儿了？”
　　“是啊孩子，阿娘答应你，等阿娘找到你阿爹，我们就回来接你，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又能团聚了。”
　　“真的吗，阿娘？”彤铃伸出软嫩的小手，替娘亲抹去了眼角的莹泪，泪水瞬间凝成半透明的宝珠，飘荡于海水之中。
　　彤铃看着那莹润流光的珠泪，茫然问道：“可是阿娘，你为什么哭了呢？你不是告诉我，我们鲛人一族，不能随便泣泪的吗？”
　　“是啊，不能随便泣泪……”娘亲眼中满是哀戚：“就是这珠泪，给我们招来了杀身之祸。这是神的馈赠，却也是海的诅咒……”
　　娘亲说的话，彤铃并不太听得懂，她只觉得，娘亲此刻的神情，沉静得让她害怕，她隐约生出了一些预感，她可能要失去一些东西了，很可能，还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快跑！”
　　听到族人的示警，娘亲顿时神情一变，从哀思愁绪中抽了出来，眼神变得果敢而清明。
　　她将身形娇小的彤铃推进了礁石隐蔽的缝隙之间，捧着她的脸颊，最后叮嘱道：“乖，铃儿，不要出声，等阿娘回来。”
　　那一瞬间，彤铃永远都无法忘却，娘亲口中说着要自己等她，可那眼神，却蕴藏着别的情绪。
　　当时彤铃年幼，不明白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直到很久以后她才领悟，娘亲当时的眼神，是诀别……
　　明知道此去无归，明知道一瞬永别，却还要给她留下一个永远实现不了的幻象，娘亲的谎言，是那样的温柔而残忍，让她在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之中，孤独透骨，痛彻心扉。
　　“啊！啊！”特制的尖头捕鲛叉，毫无留情地刺进了鲛人没有鳞片遮蔽的胸口，直直地穿透了他们的心脏，再凶狠地拔出，任那赤红的鲜血，弥散于蔚蓝海水之中。
　　身着奇异潜水服，背着氧气罐的捕鲛人，用力摆动着脚蹼，朝那些四散而逃的鲛人追袭而去。
　　长居于与世隔绝的海底，平和安然，对外界没有任何敌意和攻击性的鲛人一族，面对敌人精心筹备的攻袭，毫无抵御能力。就连奔逃，也显得惶然无措，乱无章法，竟把后心毫无保留地暴露给了那些捕鲛人的尖叉。
　　“啊！啊！”来不及愤怒，来不及呐喊，一个个鲛人，便被捕鲛叉凶狠地刺穿了心脏，无数的，从心口的空洞涌出的鲜血，将这片海水染得猩红，恍若无间地狱。
　　死去的鲛人尸体逐渐上浮，飘于海面之上，更有十数艘船只，停在海面上，就等着打捞这些鲛人的尸体。
　　为了不让鲛人体内的鲛珠失去光泽，变得暗淡，影响了鲛珠的价值，那些守在船只的人类，便用特制的大型鱼钩将鲛人的尸体捞起，持刀现剖，夺取他们体内的灵珠。
　　一时之间，船上、海面、海底，鲛人一族的鲜血将蔚蓝的海染成了赤红，铺天盖地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但那些手持利刃的人类，不以为惧，不以为辱，反而得意于这笔惊人的财富，脸上都挂着满足而狂喜的笑容，那样的狰狞，那样的贪婪。
　　这甚至都算不上是两族之间的战争，而是一场由人类挑起的，对鲛人一族单方面的屠/杀……
　　除了那些被即刻杀死的鲛人之外，捕鲛人还活捉了一些面容姣好的女性鲛人，强制带到船上，准备卖给一些猎奇的有钱人，或是一些特殊生物展览馆，无论是哪一样，都能狠赚一笔。
　　那些捕鲛人，看着满海的鲛尸，满船的鲛珠，露出了病态而残忍的笑容，仿佛捕杀的不是灵慧的鲛人族，而是养殖区里成群的海鱼。他们将鲛人一族的性命践踏如草芥，丝毫没有愧疚与怜悯。
　　独自躲藏在礁石缝隙中的彤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这段噩梦般的现实的。她只记得满目的猩红，满耳的惨叫，和一句根本就无法实现的诺言。
　　彤铃甚至想着，为什么娘亲要把她一个人藏在礁石缝隙里，让她承受日后这无尽而孤独的痛苦折磨呢？
　　这片她炙热而纯粹地爱过的海，在漫长的未来之中，都将成为她摆脱不掉的，刻骨铭心的可怖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