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常有雾》晏晏晚秋

5、第五章

　　一场持续的雷雨将安和镇送入夏天。
　　食肆中人声鼎沸，有用膳的、也有倚在门板上避雨的，有寻常百姓，有修真者，也有化作人形的妖类。
　　其中有一桌的食客尤为引人注意。
　　面朝门口的位置上坐着一穿着道袍的中年人，浮尘在手，颇有些仙风道骨；左侧的道袍青年负一长剑，剑眉星目；右侧青年身着青绿色的长袍，墨发披散，蛾眉凤眼，素手执一玉扇，嘴角带笑，举止之间尽显风情，同时神态之中又透着桀骜与孤傲；背对着门的是一蓝袍女修，神色自持又稳重。
　　四人边吃边聊，浑然不在意四周的目光。

　　中年道人捏了捏他的山羊胡子，说：“这几个月来，每一处恢复的地方都疑似出现了两个人。”
　　女修赞成道：“据说是一白衣一绿衣，出现时即带有雾气，飘飘似仙。”
　　中年道人老神在在：“我们对山灵所知甚少，不知他修为如何、会何种法术，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青年道人：“或许山灵可以操使所有苍嶷山上的事物，风、云、雾……”
　　“很有可能。”
　　执扇人面露嘲讽：“是个雾妖不行？”
　　“……”
　　“……”

　　中年道人：“确实有可能。不过他们中间有山灵无疑。”
　　这倒是四个人都认同的一点。
　　青年道人搁下手中的茶盏，推测道：“我觉得白衣人像，我同他们打过一两个照面，白衣人感觉较温和些。”
　　女修进食完毕，放下手中的竹筷，分析说：“山灵应宽爱世人、深明大义，有悲悯之心。绿衣人虽一直与白衣人同行，却一路冷漠薄情，数出讽刺之言，眼里没有世间，所以……应是白衣人。”
　　中年人点点头：“况且在这之前，就听说过白衣男子的动向，若是山灵，应该一开始就出世了。”
　　青衣人再次泼凉水：“说得山灵那么清高出尘。”
　　青年道人实在是听不下他刻薄的话，微扬声道：“柳如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话音未落，食肆门被打开，他们口中的“白衣人”迈步进来，“绿衣人”收了伞，后一步走进来。
　　四人所坐的地方靠门，林岚多瞧了一眼。
　　崇阿没有过多注意，望了望几乎满座的食肆，有些不耐道：“没座啊？”
　　店小二倒是有眼色，看出两人气度不凡，赶忙迎上来，谄笑道：“有的，有的客官。您瞧这雨也大，您再找下家也不容易，我给您们寻个座儿。”
　　崇阿微微皱起眉头。

　　小二很快就给他们腾出一架椅子，把那边的桌沿擦得反光。
　　林岚已经坐下点菜了，崇阿默不作声地坐到他身边，察觉到几道探寻又隐秘的目光，他不留痕迹地打量回去。
　　“叶崇。”林岚点完菜，凑近崇阿，轻声说道，“我感觉那人在盯着我看，从我入门开始。”
　　崇阿的视线落到挨着门口的那张桌子上，执扇者果然在看这边，明目张胆地看，接收到崇阿的目光，他甚至还冲他一笑。
　　“是柳树妖，在讨论山灵。”崇阿也凑近他，低声道，“跟三修士混在一起，估计不是什么好妖。”
　　林岚捏了捏衣角，小声嘀咕一句：“看得我不自在。”
　　“那我们走？”
　　“那倒也不用，”林岚笑笑，“菜都点了，看就看吧。”
　　崇阿面无表情：“这里，十桌有八桌在看我们，两桌在看门口那桌。”

　　林岚：“为什么……要看我们？”
　　“山野小镇，稍微体面点儿的，有气质的，都是不简单的。”崇阿低声说话间，店小二已经准备上菜了，他叫住小二，“打包带走，谢谢。”
　　小二纳闷了，外头雨脚如麻的，上哪吃去？
　　眼前这顾客像是个不敢惹的，小二麻利点头，张罗去了。
　　崇阿左手拎着饭菜，右手撑伞，店家的小厮给他开了门，林岚俯身钻进伞底下。

　　出了门，林岚自在许多，道：“我仔细听了一下，他们好多人都在讨论山灵。”
　　“嗯，不奇怪。”
　　“奇怪。”林岚强调道，“为什么非得是山灵？”
　　崇阿轻笑，却不回答，道：“先寻个地儿吃饭吧。”
　　两人拐进另一条小巷，崇阿说：“这儿全是巷子，没什么避雨的地方。”

　　“汪汪！”
　　巷子尽头的拐角传来几声犬吠，穿过瓢泼的大雨，直直传入两人的耳中。
　　林岚脚步一顿：“有狗？”
　　崇阿感知得远些，他声音低沉而无波澜：“有人。”
　　走到巷尾，林岚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那似乎是一户富贵人家的后门，三五个锦衣少年聚在屋檐下，看着台阶下、雨幕里的一人一狗，面上是不屑的狂笑。
　　雨幕里的少年人脸上很脏，不短不长的头发乱糟糟的，只看的清楚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面满是仇恨。他身上的衣服黑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衣服不完整，露出大片的肌肤，肌肤上是被殴打的淤青和鞭痕。

　　“你不是想吃东西吗？抢去啊！哈哈哈！”
　　少年人双手握拳，像个狼崽子一样扑向黑犬，抢到包子之后立刻抽身往台阶上跑。
　　“汪！汪……”恶犬往上追。
　　“你你你干什么！你给我下去！”
　　少年人猫腰钻到为首的锦衣少年后面，锦衣少年抬腿要踹，少年人顺势抱住他的腿。
　　“你松开！！”眼看着恶犬就要咬上来，锦衣少年慌了神，大喊：“来人来人！！”

　　等到家仆出来把赶走，少年人已经吃完了手中的包子，还狠狠擦了下嘴。
　　“你个下贱的东西！给我打！！”
　　几个家仆围上来，把少年人扒下来扔到雨里去，抄起木棒就要打。
　　“走吧。”崇阿轻声道。
　　林岚迟疑不动，哪想少年人一溜烟地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崇阿默默往旁边退了一步，心想这脏小孩抱人家的腿倒是耍得炉火纯青。
　　“你……”
　　家仆追上来，愣了一愣，好像对这种场景司空见惯，上来抓住少年的脚就是拖。
　　少年人抱得更紧了，林岚雪白的袍子上留下几片大块的污迹。
　　“别拖了。”林岚开口制止，一边拉了拉崇阿的袖口。
　　崇阿勉为其难地说：“这小孩是贵家仆役吗？”
　　少年人：“不是！”
　　巷子那边走出一个华衣中年人，似是家主，他斯条慢理道：“是，家里下人不懂事，惊扰了贵人，还请让我把他带回去……”

　　崇阿不耐烦地打断：“签了卖身契么？”
　　少年人：“我不是下人！他们捉弄我！”
　　富贵中年人迟疑道：“这倒没有……不过他的父亲是敝府下人。”
　　“人还在吗？”
　　少年人：“早死了。”
　　“既然这小孩与贵府无甚关联，我们带走，可以吧？”崇阿说，“还是说，你要钱？”
　　少年人：“有钱不如给我，我自己跑。”

　　“他在我们府上赖吃赖喝，贵人带走再好不过。”富贵中年人道，“只不过有一点，别再让他回来了。”
　　林岚低头温声对少年人说：“我们居无定所，在安和镇停留不会超过三天，况且我们不能带你离开安和镇，你还愿意吗？”
　　“我要跟你走。”
　　“好。”林岚向着富贵中年人微微点下头，“谢谢。”

　　富贵人家进了屋，崇阿冷声道：“抱人腿抱上瘾了？亏得这位公子脾气好，不然早给你一脚了。”
　　“我又没抱你。”少年人愤愤撒了手。
　　崇阿把伞往他们那边打，自己露出大半个肩膀。
　　少年人乘机贴紧了林岚，整个人都拢进伞里，一双满是戒备的眼睛看着崇阿：“你怎么淋着雨都不湿的？”
　　“关你啥事。”

　　少年人：“你别把油纸包淋湿了。”
　　林岚制止了他们继续说下去：“我们先找个避雨的地方吧。”
　　少年人：“我知道，跟我来。”
　　少年人把他们带进一家废弃的大院，木屋里面的摆设很破旧，却没有蒙灰。
　　崇阿收了伞，把油纸包搁在小木桌上，变出几片树叶，把凳子扫扫干净。
　　少年人惊了：“你……是人是妖？”
　　“妖，怎么了？”崇阿打开油纸包。

　　食物的香味飘散出来，勾得饥肠辘辘的少年人直流口水。
　　林岚递了双木筷过去，说：“吃吧。”
　　少年人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林岚也不吃饭，就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休休。”少年人头也不抬。
　　林岚温和一笑：“休休有容的休休？”
　　休休边咬鸡腿边说：“没上过学，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休休有容的意思就是君子宽容而有气量。”
　　“哦。”
　　那厢崇阿用法术给他编出件衣裳，说：“冲着吃食来的？”
　　嘴里含着东西，休休说得不是很清楚：“是也不是。我以前扑过很多人，道貌什么然的也不少，没有人愿意带走我，被抓回去又是一顿打，我可没那么多命见人就扑。”
　　咽下嘴里的吃食，休休看了一眼林岚：“你是唯一一个带走我的。”
　　“道貌岸然。”崇阿继续说，“既然不想待，为什么不走？”
　　休休又拿起个鸡腿：“没地方去呗。”

　　“好了好了，阿崇，吃点儿。”林岚制止了崇阿近乎刻薄的问话，“你几岁啦？”
　　听见这个称谓，崇阿的心情就像接连的阴雨天转了晴，他坐在林岚身侧，给他净化衣袍，不说话了。
　　“十三还是十四来着。”
　　“还有亲人吗？”
　　休休风卷残云地几乎吃了他们两个人的饭量，说：“没了，爹娘早死了，哥哥抛下我跑了。”
　　林岚把崇阿做出来的衣服递给他：“淋了雨，换上干衣裳，别受寒了。”
　　休休接过衣裳，却不穿。
　　“怕羞啊？”林岚轻笑，“也行，一会我们会出去，你再换……”
　　休休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急切地打断道：“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林岚捋了捋他乱糟糟的头发，“要走我也会告诉你的。”
　　“我等你。”
　　崇阿：“我瞧见这里有井，还可生火，你最好再洗个澡，整理得像人一些，伞留给你用，林岚，走吧。”
　　林岚点头，起身欲走。
　　休休：“你叫林岚是吗？我记住了，你一定，一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