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常有雾》晏晏晚秋

4、第四章

　　两人踏着熹微的晨光、背着几声鸡鸣，沿着一条小路，走进树林深处。
　　清晨的树林空气清新，露水晶莹。
　　林岚周身生出了白雾，所见景象渐渐迷蒙，尔后融于雾中，就在人形将消未消之际，密林深处突然出现一点火星子，直击林岚后心。
　　那点火星子一出现，崇阿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变得凌厉而狠绝，二指一捏，手中凭空出现一片树叶。
　　火星子快，树叶更快，火星子在离林岚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碰上了迎面而来的树叶。
　　一瞬间火星熄灭，树叶化为灰烬。
　　崇阿目光锁定在一个方向，正想去追，雾气又聚出人形。

　　林岚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了？”
　　那一声清浅的问候好像一缕清泉，化开他所有的戾气与不耐。
　　回过身来的崇阿神色无异，语气甚至说得上是温柔：“没事，走吧。”
　　林岚“哦”了一声，再次化出原身。
　　崇阿摇身变成一片碧绿的树叶。
　　林岚没有让他落地，腾雾而起，飘向远方。
　　被清凉的雾气包裹着，就连入口的空气都是清醒的，崇阿放松下来。
　　他在想那个攻击林岚的人。
　　没去追，一来是因为林岚显形叫住他了，更多的则是……他有顾虑。
　　他暂时还不想被识破身份。

　　真奇了，崇阿心想，活得久了倒没那么从容潇洒了。
　　这种有顾虑的感觉就像他睡觉的时候耳边有只苍蝇在“嗡嗡”环绕。
　　很烦，很难受，很不习惯。

　　正盘算着，崇阿突然想到一个更让他恼火的问题。
　　我堂堂山灵……
　　随雾飘零……

　　崇阿只想丢一片普通树叶在这里，自己先溜到目的地去。
　　想了想林岚，他还是忍住了。
　　崇阿唤来疾风，雾气腾风而起，穿过树林与溪流，时而与浮云相拥，时而紧贴大地。

　　“近了，就在这附近。”
　　崇阿说完，默默压小风力，林岚化形，任雾气自行散去。
　　崇阿在林岚化形的那一刻也立刻化形，挽回了被人捧在手里的尊严。
　　林岚的目光略过崇阿，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将近中午，太阳强烈，早春阳光不炽热，却也耀目。雾气在阳光下渐渐散尽，清凉的感觉随着远去。
　　崇阿啧了一声：“好晒。”
　　林岚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他面朝一个方向，问道：“是这边吗？”
　　崇阿勾勾手指，引来云层，挡住刺眼的太阳，一边向那边看了一眼：“不是，那边有个村落是吧？倒不是在村落里……”
　　崇阿顿住，紧蹙眉头：“这里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
　　“嗯……？”
　　“不是小渔村的那种腥臭味，怎么说呢，就是感觉空气里有很多灰尘。”崇阿说，“就像喉管里落了羽毛，不碍事，但挠得难受。”

　　林岚放出一层薄薄的雾气将崇阿包裹住：“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太阳也不晒了，呼吸也顺畅了，崇阿眉头舒展，神色依旧冷冽：“嗯，是这边。”
　　林岚跟上，走了一小段路，初春的新绿渐渐减少，直到遍地枯黄。

　　土地开裂，树枝干枯破败，从山上花落下来的石块四散，绿植连根翻出，地上铺满了枯叶，好似不是春天。
　　烧不尽的几簇野草是深沉的绿色，茎叶上带着沙尘。
　　林岚愣住了。
　　崇阿的眼前还有一层薄薄的白气，不是雾气，混着微小的尘粒。
　　他与这片土地产生了极大的共情，好像此时此刻他又与苍嶷融为一体。
　　他听见无数个哭声，它们在哭诉，在求救。
　　崇阿喉咙发涩，干渴得几乎要冒烟；眼睛也像是蒙了一层沙尘，看不清、又生生的疼。

　　“山灵……山灵大人……”
　　“救救我们……”
　　“我好疼……”
　　崇阿的眼睛干涩得眨眼都困难。
　　林岚回过神来，看见崇阿定住似得一动不动。

　　云层散开，阳光直直照射在干裂的土地上，没有风，林岚心里泛出酸涩之感，一股巨大的悲哀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如厚重的阴云压在身上，让人不自觉的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
　　不只是林岚，苍嶷山上所有的生灵草木在那一时刻都闪过了异样的感觉。
　　林岚快步走到崇阿前面，转过身看他，沉重感萦绕在他心头。
　　崇阿面色发白，眼神涣散。

　　“叶崇。”林岚放出更多雾气，“叶崇？叶崇！”
　　熟悉的清凉感涌上来，崇阿眨眨眼，从沉重的感情里挣脱出来：“在，我在。”
　　他眼眸还是无波，是一贯的淡漠。
　　“怎么了？”
　　“没事。”崇阿双手摊开，白光藏在雾中，滚滚涌向地面。
　　太久没出来，没看过这些，反而有些不适应起来。崇阿想。
　　林岚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浓浓的疲惫感。
　　心里的压抑一点点消散，林岚看着叶崇，感觉他就像一座大山，坚定、坚强，自傲又强大。
　　过了好一会儿，大地才开始慢慢复合，枯叶慢慢褪去。

　　“这里，不慢慢养吗？”
　　“养不好了。”崇阿语调很平静，“灵脉已损。”
　　林岚没有质疑他的决定，他闷闷道：“哦，嗯。”
　　沉默了一会儿，四周很安静，林岚甚至可以听到新芽破土而出的声音。

　　“叶崇。”林岚看着满目疮痍的大地，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悲伤，“不知道为什么，我好难过。”
　　崇阿没有应声，直到这片土地重新恢复生机，他收了灵力，道：“会好的。”
　　这句话非常轻，轻得仿佛可以糅合在风里飘散开来。
　　也不知道是对林岚、对无数生灵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我们在这里待一会儿吧，叶崇。”林岚飞身坐到刚活过来的树枝上，“我还不想走。”
　　崇阿乘着雾气，坐到林岚身侧。
　　两人就这么坐在浓雾之中，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林岚在看不远处的袅袅炊烟：“你说，那些人，知道这里变成了这个样子吗？”
　　崇阿轻嘲：“谁知道呢？”
　　“他们会后悔吗？”
　　“与他们有利害关系吗？”崇阿说，“没有就不会。”
　　林岚再次沉默下来。

　　崇阿垂着目光看这片土地。
　　空气里夹着泥土的芬香，草长莺飞，新燕筑巢，飘柳万绦绿如海，梨花白、桃花艳，交织出人间最美丽的春景。
　　这么些年，我错过了多少？
　　崇阿在想这个问题。
　　等我睡上几百年醒来的时候，整个苍嶷山会不会已经被毁掉过很多次了了？

　　林岚专注于手上，雾气在他手里成形，编成一朵精致的冰晶花，他握住花柄，递到崇阿面前。
　　“嗯？”
　　“没什么，就是觉着你好像不太高兴。”林岚笑了笑，将手里的花转了个圈，“送给你。”
　　崇阿的神色有片刻的松动，他把花接过来，不小心触碰到林岚冰凉的指尖。
　　正欲言语，有人进入了这片土地。
　　两人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抬眼去看来人。

　　是一些凡人。他们穿着普通的麻衣，瘦如枯骨，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更有人直接喜极而泣。
　　他们纷纷跪下来，对着土地磕头。
　　“山灵显灵！”
　　“山灵没有放弃我们……”
　　“感谢山灵……”
　　“几个月了，我们终于可以再种庄稼，可以吃饱饭了，感谢山灵！”
　　“我要连续一年都去山灵庙上香！”
　　“三年！”
　　林岚眼眶跟着红了，他笑着问崇阿：“你说山灵真的存在吗？”

　　不等崇阿回答，他继续说：“我不是山灵，我也好高兴，又感动又高兴。”
　　崇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低下头去，没有搭话。
　　因为他听见了底下清脆的声音。
　　是那些新生的生命发出来的声音。
　　他们在说——
　　“谢谢你啊，山灵大人。”
　　“有劳山灵大人费心啦。”
　　“谢谢！”

　　一阵和煦的风拂过，像一双手，轻轻拂过万物的面容，就算是崇阿回以的一笑了。
　　他们在这里待了好几天，到了饭点就去村落里吃些东西，闲下来的时候又坐到树枝上看风景。
　　看蔚蓝天空、闪闪繁星；听婉转鸟啼、民生杂谈。
　　村民们怀着希望开土犁田、撒下作物种子，过程中还谈起今年秋季的丰收。
　　当然也有别人来过。
　　修士听说原中一夜恢复生机，特来探真假、明究竟。
　　部分妖族移居至此，化为原型，享受灵气滋润。
　　苍嶷山上的所有人都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们自然而然的想到山灵，认可了山灵显灵这一说法。

　　人们更加相信山灵是真实存在的，相信山灵拥有无上法力，可以做任何事情。
　　他们也许会更加锲而不舍地寻找山灵，也许会更加肆无忌惮地破坏环境，也许会偃旗息鼓。
　　崇阿一点都不在意，不在意以后会发生什么、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离开的时候，原中地区一片祥和，热情好客的村民同他们寒暄，飞鸟成群跟了他们一段路途权当送行。
　　他们启程去另一个地方，去解救另一片生灵。
　　于此同时，破坏从未停止。
　　市井之间、酒足饭饱之后，人们传达的消息不再是“某处又起了打斗”、“某处深受破坏面目全非”，而是“山灵再次显灵”、“某处恢复生机”。
　　清晨，如果起得早，人们总能看见一阵雾气从树林穿过，再心细些的人可以看到雾中还有一片嫩绿的树叶。
　　但他们并不奇怪。
　　雾气，本就应该遍布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