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常有雾》晏晏晚秋

11、第十一章

　　“阿崇……”林岚贴在崇阿后背，“停手吧，阿崇……”
　　“他回不来了，”崇阿的声音很平静，“消失了的事物，我找不回来。”
　　林岚轻声道：“不是你的错。”
　　崇阿撤了灵力，偏头看见林岚眼里的泪光。
　　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泛着光，凄凄楚楚，又凸显出倔强。

　　这一眼好似触动到了什么似的，崇阿收敛情绪，松开袖中攥紧的手。
　　是啊，无数生灵，无数比他弱小的人还在这世上，他必须足够强大，足够坚韧，才能庇护他们。
　　“我没事了。”崇阿低声说。
　　林岚慢慢松开他。
　　“没事了。”他加重音量，又说了一遍。

　　闪电携雷声远去，乌云却像是黏住了一般，迟迟不散，倒是遮住了阳光，让他们贪得一丝凉爽。
　　崇阿一点也不在意这点凉爽，他拍拍手，拂去手上的灰尘。
　　垂眼看去，广阔的的土地上，虽无绿意，却生者许多顽强的生命，生机不泯。
　　虽然艰苦，他们还是倾注一生，绽放出生命之美。

　　“终有一天。”崇阿说，“我会回到这里，在这里栽出成片的大树。”
　　黄草回复他：“好，我叫黄砀，我们就在这里等您。”
　　“嗯？你在跟他们说话吗？”林岚的面色微微发白，他问道。
　　崇阿的视线落在那株黄草上，说：“是，他说他叫黄砀，他在这里等我们来。”
　　林岚轻轻笑了一声，俯声去触碰黄草。
　　“我想……”崇阿话未说完，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涌上来，他一顿。
　　林岚直起身去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那股异样的感觉渐渐清楚起来，那是一阵钝痛，像是从他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似的钝痛。
　　疼痛就在一瞬，之后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一样的迷茫。
　　崇阿猛然抬头，看向南方……白露镇的方向，仿佛想要从在这里，一直看到药堂里面去。

　　看着崇阿的反应，林岚的心似乎被揪了起来，他急忙问道：“怎……怎么了？”
　　这里望不到白露镇，崇阿颈线绷紧，好一会才回过头，看着林岚。
　　他的眼眸里还是波澜不惊的淡然，林岚略显呆愣地看着他。
　　“崔先生走了。”崇阿薄唇微张，说出来的话字字如刀，“翠玉芝灭绝了。”
　　林岚瞳孔一缩。

　　他整个人都呆愣着，眼睛失了焦距，脸色惨白，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显得摇摇欲坠。
　　崇阿移开目光，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林岚昔日里总是温和、带着笑意的脸上泪水纵横，不再明动活泼，只剩凄楚。
　　崇阿上前一步，张开手把他拢入怀里。
　　崇阿的怀抱和他本人一样，宽大、可靠。由于一身纯正的灵气，还显得温暖而亲切。
　　“怎么会呢？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林岚哽咽道，“什么翠玉芝啊？崔先生不就是普通的草药妖吗？”
　　“你不要骗我，这一点都不好玩。”
　　他的语调变为悲凉：“我知道，你从来不会骗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一生都在救人，待人和善，镇人们都很敬重他。为什么，为什么还有人要害他？”

　　“不行，我要回去。”林岚这才想起来似的，他抬起头，抬手擦了泪，定定地看着崇阿，喃喃道，“我要回去，阿崇，我要回去！”
　　对上林岚目光的一瞬间，崇阿的心软地快要化了，心想去他的成长，去他的被岁月磨平棱角，我只想把他摁在怀里好好的护着、宠着，让他不受一点惊吓，让他永远快乐天真。
　　心思一动，手上的力道一松，林岚挣脱开来，化出原身就要走。
　　崇阿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胳膊。
　　雾气散开，林岚的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

　　被人拖住了脚步，林岚面色又苍白几分，以一种近乎执拗的目光看着他。
　　崇阿撒开手，解释说：“不是拦你，我也去。”
　　林岚彻底化成雾气，崇阿化作树叶，林岚托住崇阿之后，立刻往南飞。
　　“黄砀，再会！”
　　崇阿的这声告别化在风里，飘到这片土地里黄砀及所有生灵的耳中。
　　林岚飞得很快，快到看不清路上的景致，崇阿感受得到雾气之中暗含的悲恸，但他很难开口去安慰些什么。
　　所以他看着林岚哭；看着林岚疯了一样的往回赶，还在后面加了把风；看着林岚冲进药堂；看着他在药堂的遍地狼藉里蹲下来，把头深深埋在膝盖上。

　　白露镇被笼于一片夜色之中，药堂前的灯笼是黑的，内堂的药味混杂着一股刺鼻的火药味。
　　崇阿沉默着把草本堂宁神的药粉放在香炉中点着，又点亮了屋内的油灯。
　　光明占据整个屋子，芬芳沁人的气味扩散开来。
　　见林岚还是没有动静，崇阿运起灵力，将药堂收拾好。
　　林岚像是完全封闭在了自己的世界。
　　崇阿走到他身侧，说：“说实话，我没安慰过人。”
　　“但是你看，我就在这里。”崇阿说，“你是想说出心中的悲痛，想报仇，想我给你变出什么好玩的物什，还是想扑进我的怀里，我都在这里。”

　　“哪种方式可以帮得到你，你告诉我，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想说话，就尽情的说，虽说我不太爱说话，但一定会给你恰到好处的回应。”
　　“你想报仇，我不会杀人，但可以给他们一点教训。”
　　“你想我给你变出什么东西，苍嶷山上的所有，我都可以变出来送给你。”
　　“你想扑进我怀里……”
　　崇阿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林岚已经扑过来了。

　　他的动作其实很轻，轻得像雾，崇阿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向后的冲力。
　　怀中人的身体很清凉的，带着初晨雾气的清新，带着拨云旭日的朝气。崇阿轻轻拢着林岚的后背，放柔声音：“赶路消耗灵力，你当是累了，先睡吧。”
　　“想不明白的先别想了，睡一觉，我陪着你。”
　　崇阿放出灵力将他包围，让他感受到舒服的暖意。
　　“睡吧。”崇阿声音低沉。

　　林岚被灵力的暖流环绕着，本不想睡的，仿佛是崇阿的话语里施了什么蛊术似的，他慢慢、慢慢地闭上眼，靠在他怀里，渐渐入睡。
　　崇阿等了一会，等他完全睡着了，才小心地将他拦腰抱起，移步到他的居所。
　　把林岚放在床榻上，压好被角之后，崇阿点上安神香，坐在床榻边上。
　　林岚自始自终都皱着眉头，似乎做了一个不是很美好的梦。
　　看着林岚的睡颜，崇阿竟想起林岚说的往事。从最初始的白雾，到小林岚，到现在的林岚，他的一生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
　　最后的画面与此情此景重叠，崇阿轻笑了一声，思绪飘香远方。

　　这么些年，不是第一次有物种在苍嶷山上消失，崇阿一向不在意、看得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夜泉的干涸让他心绪大乱，翠玉芝的消散让他措不及防，最令他难受的还是林岚的泪花。
　　这样一个人，像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润物于无声；像扑面而来的夏风，给人以舒适。这样的人，怎么能哭呢？怎么有人舍得让他哭呢？
　　但他又是那样的坚强，所有的情绪崩溃好像都只是一瞬间，懂事又善解人意，生怕别人为他担心。

　　崇阿的指尖又倾洒出一层淡淡的白光，白光透过林岚的额头，尔后消失。
　　之后，林岚的眉头舒展开来，恢复了往日的温软。

　　崇阿在他榻前坐到了天明。
　　天光透过窗户，余下薄薄的一层。
　　崇阿打开窗，看到窗台上还未开放的栀子花，几个白色花苞夹在嫩绿的枝叶中，想来是受了到了悉心照料的。
　　崇阿缓缓抬起手，花苞随着他抬手的幅度慢慢绽开，连带着一股沁人的清香。
　　“那是我养的花。”林岚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来了，“我不常在家，放在药堂，都是崔先生替我照料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送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的哑，透着化不开的悲伤。
　　“养得很好。”崇阿退开身去。
　　林岚眼睛盯着那盆精致的栀子花，面容苍白，没有神采。

　　崇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藤架上的牵牛花已经开了，水塘里的荷花也要开了，风中有瓜果的甘甜的气味，白露镇的夏天漫着你喜欢的味道，你先在这里住着，其他的交给我。”
　　林岚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呆愣着没说话。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崇阿定定地看着他，“不要苛责自己。”
　　“我们都很感谢你。”崇阿的声音一如他们相遇的那一天，明朗中透着稳重，“你安心在这里休息，等我来找你。”
　　林岚点了点头，说：“好。”
　　“我在院外设了结界，如遇不测，你立即化原形飞回来，一般人进不来。”
　　“嗯。”
　　“那么，再会了。”崇阿转身迈步出门，“小雾妖。”
　　林岚看着他墨绿色的背影，总觉得他那肩上背负着比山还要沉重的东西。
　　但他是自始自终的从容、孤傲，且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