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常有雾》晏晏晚秋

10、第十章

　　林岚最终还是在三天后告别了崔是。
　　他心中其实清楚，天命难违，他即使是留着不走，也无法改变什么。
　　是崔是把他带大的，崔是豁达，林岚耳濡目染，受益不少。
　　崇阿就更不用说了，他向来自由随性，来去如风，不受任何事物牵制，没有特别看重什么，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永恒不变的，自在惯了，从不伤感。
　　道别时，林岚多说了几句，让崔是注意身体。
　　崔是笑道说：“天地浩大，你是该多闯荡闯荡，不必牵挂，无论何时，白露镇都有你的落脚之处。”
　　那是一种包揽万物的笑意，是看破红尘后的释然与坦荡。
　　在这样的笑意的包裹下，好像所有的伤情都不值一提，林岚轻声说：“崔先生，你要保重。”
　　“你先走一步，”崇阿说，“我有两句话想同崔先生说。”
　　“我在白露镇的入口等你，”林岚边走边说，“免得你找不到路。”
　　“……”

　　崔是笑意愈深：“阿岚在有安全感的地方就这样，有点儿调皮。”
　　崇阿收回目光，正色道：“您灵力近乎枯竭，真不需要我为你设下一道屏障以防心怀不轨之人？”
　　“不必。”崔是说，“我这漫长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大限迟早会到的，倒是你，这项事业注定伟大而渺茫，省着点灵力吧。”
　　“他会难过的。”崇阿低声道。
　　崔是眸光一动，说：“你也说了，那是成长。”
　　“行，崔先生。”崇阿迈步向外，踏出门槛的时候，留下一句极轻的“再会”。
　　也不知道崔是有没有听见，他身形不动，像是在目送崇阿，又像是在看望不到的未来。

　　崇阿遥遥地就望间了镇口的白色身影，他站在那里，单看背影，还有些单薄。
　　待崇阿走到他身边，林岚侧过头，笑了笑。
　　“我方才在想。”林岚说，“崔先生身子不好已经好几年了，妖类寿命长，怎么说也还能过个百来年吧，我为什么这么心慌？”
　　“世事无常。”崇阿不带感情道，“崔先生且不悲不惧，你又是何苦？”
　　“总要有人在意的。”林岚小声道，“没人在意，岂不是白来人间走一遭吗？”
　　崇阿正想说“缺那点在意吗”，转念一想，好像是真的缺，便道：“也对。”

　　林岚暂且压下心中的不安，又或者说……崇阿强大而可靠，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
　　两人走在去往西北大地的路上，温度一路攀升。
　　崇阿一路都在听林岚讲小时候跟崔是的往事，有些他知道，有些在沉睡中错过了，他听得认真，从这些细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林岚的前半生。
　　实在干热的时候，崇阿会耍赖皮似的贴在林岚身侧，林岚每次都是温和地让他挨着，还贴心地把雾气藏在他袖子里。

　　“又嫌天热，又披散着头发。”林岚说，“你真是……”
　　崇阿理直气壮：“懒得盘。”
　　“看上去散漫又不平易近人。”林岚说得头头是道，“漠不关心，还透着点薄凉，让人望而生畏。”
　　崇阿瞟他一眼，不否认这些形容词，说：“你不也半散着头发吗？”
　　“我又不热。”
　　崇阿：“……”

　　崇阿活了这几千年，鲜少被人噎得怼不出话。
　　偏偏这人眸中带笑，笑的烈日都温柔起来了，让他实在是无法对他做出些什么。
　　这会儿林岚就会引出雾气来，让雾气在他面前打转儿，卖乖。
　　“你小时候都干什么呀？”
　　崇阿：“忘了。”
　　林岚的眼睛里漫着难以置信：“真的只睡觉吗？”
　　“真的。”
　　“那也太无聊了吧，怎么忍受得了？”
　　“所以你比我有趣。”崇阿说，“睡过去了什么感受都没了，怎么会无聊？”
　　林岚说：“嗯，也是。”
　　西北内陆遭到破坏的地方，要么是沙尘漫天，要么是干旱缺水。
　　他们从初夏走到暑气漫天的仲夏。

　　阳光刺目而炽热，没有成片的大树的遮挡，大地裸露，忍受着烈日的炙烤，没有雨水，鲜少植物，就连生命力顽强的野草都泛着黄。
　　天空是湛蓝的，万里无云，以至于崇阿想召点云来挡一挡太阳都不行。
　　崇阿热得麻木了，也不哼哼抱怨了。
　　林岚倒是从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他不忍道：“我的雾气都很少漫到这里来……生活在这里的生灵每天都在忍受些什么呀。”
　　“就是因为条件艰苦，才会心有不甘。”崇阿看着遍地的黄草，似乎是在说给他们听，“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你说受破坏的是一片湖。”林岚说，“这也真不像是有湖的地方啊。”
　　崇阿笃定道：“是这个方向没错，我们去的是西北最后一处被破坏的地方，这之后，西北生态即将恢复。”
　　林岚：“哈，西北会成为第一片净土，想起这个就很期待。”
　　“西北原本的环境也不好。”崇阿那向来听不出情感的声音里似乎柔和了一些，“等料理好那些乱糟糟的事情，就来看你们。”
　　林岚说：“我也来。”
　　“这里的星空比哪里都好看，再说，”林岚扬起手中的雾气，“虽然帮不上你，可以给你乘凉呀。”
　　“好。”

　　一阵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疾风朝他们奔来，拂起他们的衣摆和发丝。
　　深色的衣带与白色的衣带在空中缠绕在一起，一时难舍难分。
　　风里不带沙尘，也不滚烫，还带着点点清新，仿佛这片土地的所有夏意都凝缩在这股风里。
　　“好凉快。”林岚深吸一口气，“里面有夏天的味道。”
　　崇阿抬起手，似乎是想抓住这缕风。
　　自从他之前招风招来一身的沙尘之后，他再也没有动过起风的念头，手里的这股风却是舒适极了。
　　正思考的时候，凉风从他指缝溜走，衣带垂落，灼热难耐窜上，似乎它从未来过。
　　“前面有人居住，”林岚说，“有人居住就应当有水。”
　　也不知道是不是晒得，崇阿莫名感觉有些心烦意乱，他浅浅“嗯”了一声。

　　“虽然条件不好，这儿的人还是挺好的。”
　　“是。”崇阿赞同道。
　　察觉到崇阿周身的气场变化，林岚没有再说什么。
　　相处了一段时日，他很清楚，崇阿在心情好的时候会说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剩下那么几句“嗯”“哦”。
　　他就这么安静地陪伴在崇阿身边。
　　离得越近，崇阿越感觉到排斥感，有一股说不清的力量，让他不要过去，他起初听不到任何声音，渐渐地，有几声隐约的“别过来”、“别过来”。
　　越是这样，他就越急切，恨不得抛下林岚飞过去。
　　苍嶷山上就没什么我不敢去的地方，崇阿心里默念，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境地，以至于让这一派的生灵齐齐运起各自微薄的灵力，试图阻挡我的脚步。
　　透过那层灵力，崇阿体会到了，那是一种不忍心的情感。
　　他冷着脸，最终走到了所谓的夜泉边。

　　纵是做足了准备，崇阿藏在袖中的手还是不可抑制地一颤，继而握紧成拳。
　　林岚稍落后一些，他直起身来看见一片黄土的瞬间就僵住了，那一刻他再感受不到热气，听不见外界的声音，而耳边崇阿的抽气声显得那样的清晰。
　　哪里还有什么泉水，夜泉完全干涸，入眼的只有漫天沙尘。
　　崇阿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好像猛然间眼前一白，灵魂出窍一般，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
　　在一片空白之中，他听见很多个声音。
　　“山灵大人，你来了。”
　　“不能再替你滋养百姓啦，山灵大人。”
　　“阿夜已经走了，不过他托我对你说，他并不怪你，他还说他深爱着这片土地，会化成雨、化成露，重新撒向人世间。”
　　“不要难过，你没有忘记我们，我们已经很高兴了。”
　　“就是可能等不到你下次来了。”
　　霎时乌云滚滚而来，雷鸣闪电紧随其后。
　　没有雨，只有隆隆作响的闷雷。

　　崇阿在这雷声中回神，抗下压顶的沉重，一步一步，踏下干涸的夜泉。
　　在水源匮乏的西北大陆，夜泉养育了无数生灵，繁星闪烁的夜晚，细碎的星光洒在泉水里，当地人称之为祥瑞之昭。
　　崇阿头回有些迷茫，他蹲下来，也顾不上脏，亲手抚摸这片曾经流淌生命之泉的土地。
　　土地炽热，似乎是在告诉他，生命之泉，再也回不来了。
　　“夜泉说人是顺应自然而活的，他走了，人类也可以找到另一处水源，让我们……不要担心。”
　　崇阿没有去看是谁在跟自己说话，夜泉消散，共情没有形成，但他感受到了他深深的无奈和对这片土地的不舍。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民风淳朴，生灵也淳朴。

　　灵气从崇阿手下喷涌而出，一直涌到地脉的深处。大地上生灵复苏，近乎干枯的花草重新挺直背脊，但在这一望无际的黄土中，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这里植物本来就少，再怎么接受灵力，也不可能在朝夕之间迎来春天。
　　崇阿再怎么灵力深厚，这里也长不出本就没有的东西。
　　“多了，山灵大人，太多了，这片土地吸收不到。”
　　“迟早会散开的，停手吧，大人。”
　　崇阿跟听不见似的，地脉收不住的灵力又反馈到崇阿身上，他不死心地循环往复着。
　　林岚也是因雷声回神的，但他一直看着崇阿，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他静静看着崇阿做着无用功，想了想，他迈出步子走下去，在崇阿后面蹲下，伸手抱住他，颤声道：“阿崇，阿崇，阿崇……”